田寡因为誉敌过甚被临淄朝廷一通训斥,可他是转附邑大夫,看着这个份上临淄没有治罪,他所提出的阻塞缁水一策自然没有采纳。唯有同样感觉到了危机的田合,立即命令即墨舟师日夜出海,尤以成山角为要。成山角恰是黄海西面风浪最大处,巡逻了几次舟毁人亡,不得已在海岸边夯筑了一个瞭望台,让日夜瞭望。
戒备如此,知道光戒备无用的田合又亲入楚境,打算入郢都说服楚人放弃伐齐。他一入穆陵关,还没到郢都便被迎到了琅琊港。
琅琊曾作为越国国都,城邑规模自然不同于一般城邑,王城也如中原王城那样有皋门、有正朝、有路门、有正寝。不过碍于地形限制,王城的规模并不大。田合被谒者迎入正寝,终于见到了一身韦弁服的熊荆。
“大……大王当要伐齐?!”上次穆棱关会盟,田合所见熊荆不过五尺,这一次再见,他的身高已过六尺。没有长开的小脸仍然稚嫩,但目光冷冽,不怒而威。
“君赴楚国,是要劝不佞不伐齐国?”熊荆看向田合,三年不见,成年人变化并不大,田合还是当年撮合楚齐联姻的那个田合。
“然也。”田合苦笑。“臣未料大王不欲与齐姻盟。”
“齐王无信,惧秦如虎,不佞娶其女为后,孕育王子,可乎?”熊荆确不想与齐国联姻,只是军国大事本就杜绝个人感情,他也不能明言拒绝。齐王食言那又不同了,楚人极为鄙视齐王的毁诺行径,自然也鄙视齐王的女儿。
“可。”田合无奈答道。
“不佞未曾退娉,齐王便已将公主许与秦国,此轻不佞乎?”熊荆再问。
“此举乃后胜所为,寡君为小人所蔽也。”田合脸上愁苦之色更甚。他不等熊荆说起,就主动道:“关税之事亦是后胜所为,臣窃闻若令齐楚交战,后胜可得秦人十万金。”
“哦?”熊荆想起了那个头戴簸箕大冠的后胜,他竟然十万金就把齐国给买了。“齐王不知?”
“禀告大王,寡君自服不死药,便不再过问朝政,诸事皆有后胜操持。”田合道。“早知如此,大王便不应予不死药于寡君。”
“不予不死药与齐王,齐王当恨不佞。”熊荆也反复在想当初是否做错了,可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没错。“君以为错在不佞?”
“臣不敢。”田合自然不敢指责熊荆。“然今日齐楚交恶,乃不死药允诺之故也。”
“与不死药何干?”熊荆愠怒。“秦人以巨金贿赂齐相,诸邑大夫为一己之私,宁愿坐视赵楚灭亡,亦不愿起兵抗秦。”
“大王既知诸邑大夫如此,又何须伐齐?”田合趁机辩道。“齐国多商贾、重实利,合纵攻秦于齐无益有害,齐人断不愿与赵国会盟合纵。”
“伐齐不为合纵,乃为惩戒。”熊荆并不是为了齐国抗秦,出兵伐齐只是惩罚。“君与其游说不佞不伐齐国,不如回国游说诸邑大夫……”
“臣不解,请大王明言。”田合问道。
“不佞伐齐非灭齐国,只诛后胜。”熊荆直言这次出兵的意图,“且齐国之政,皆掌于佞臣小人之手,诸邑大夫与临淄离心离德,不能左右国政,而商贾纳税供奉,却常被朝廷轻视,不佞以为齐国当行变法。虽不至变成楚国,亦当变成郑国。”
“啊!”田合看着熊荆有些难以置信,他以为熊荆不过是惩戒,没想到他还要在齐国变法。
至于为什么要齐国为郑国?很早以前郑国国君就曾与商贾盟誓:‘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你不背叛我,我也不强买,不乞求不掠夺。你有赚钱的买卖和宝贵的货物,我也不加过问)’。正是因为有此盟誓,郑商人方于列国商人中崛起。
齐国商贾数量之多与郑国并无二致,也一直有人希望临淄不要强买、毋或匄夺,但齐国与郑国存在本质上的差异,齐国‘地泻卤,少五谷’,自管仲开始齐国便坚持‘官山海’之策,以获渔盐山泽之利。如果齐国也如郑国那样与商贾盟誓,不设法干涉经济,官山海之策就会彻底破产,官山海之策一旦破产,国君的统治也会随之破产。
“大王万万不可!”作为即墨大夫,田合当然知道齐国的统治机制,熊荆的变法就是要破坏这套机制。田氏并非吕氏,一旦统治机制失效,田氏或被尽诛。
“有何不可?”熊荆不动声色,“不佞将以君为齐国国相,若何?”
“臣愚钝,岂能为一大国之相?”田合听闻此言不但没有丝毫喜色,神色更加慌乱,他终于明白熊荆为何见自己了。“大王真欲毁我齐国乎?”
“毁齐国?”熊荆笑了,看着他问道:“不佞只想再造齐国,而非毁齐国。若说毁齐国,乐毅攻齐已毁,试问齐国今日是否可以‘轻重之权敛散之以时’?是否可以‘杀正商贾之利而益农’?是否可以再度‘调高下,分并财,散积聚’?”
“不能。”田合也看着熊荆,他难以想象从来不提倡轻重术的楚国,怎会懂得齐国的统治术。
“既然不能,不佞变法为何不可?”熊荆反问道,田合竟无言以对。
“然大王如此行事,与楚国何益?”心有不甘的田合忍不住再问。“且楚国带甲之士不过二十万,大王真以为可下穆陵拔临淄?此国战也!”
“君可拭目以待。”熊荆笑,他当然没有忘记再一次拉拢田合。“若不佞拔下临淄,诛杀后胜,以君为齐相,可乎?”
“大王若伐齐国,臣或将死于兵戈之下。”田合没拒绝,却也没有答应,他只道:“齐楚一旦交战,秦人可从容伐赵,大王岂能中秦人之计?”
“非不佞欲伐齐,乃后胜为贿金故迫不佞伐齐。而今伐齐,只为他日不再伐齐。”熊荆话说完随即挥退田合。安静后复想自己劳师远征为的是齐人的福祉,又觉得这样做真有些傻。何必要以楚人的血去为齐人谋福利?齐国变法,对楚国又有何好处?
时近二月,黄海风浪依然不止,无大风时浪高也超过一米,但总算比前两个月前小一些。因为风浪,战舟划行时是要一边舀水出舱,不然会被海水浸没。除了风浪,一望无际的大海给人一种无力感,特别是看不到海岸,这很让人不安。
此时士气正盛的郢师士卒强忍着不适,咬牙在波涛翻滚的浅海处训练。他们必须学会在三天的划行中分配人手,还要习惯风浪带来的晕船与呕吐,最后还要密切保持队形,这一条在夜间尤其重要,一旦脱离队形,有很大的可能会在海上迷航。
郢师每五天训练一次,一次训练三日,另两日休息。训练三次后休息五日,而后又是五天一训。在熊荆的严令下,郢师伙食不再是舟师步卒的标准,而是舰队海卒的标准。
正月没什么蔬菜水果,但菘(白菜)总有、豆芽总有、南方的冬笋总有,淮南的柑橘也有不少存到正月,还有就是每天能吃到煎豆腐。没钙片的年代,补钙莫过于豆腐,熊荆天天吃豆腐,这东西白嫩爽滑,各种做法各种味道。可惜豆腐之名传到宫外,再好的脰官也不知豆腐怎么做。出海前能吃到豆腐,士卒莫不大喜。
当然,晕船不是伙食能够解决的,晕船的根源在前庭器官,是前庭器官感受头部以及身体在空间移动时各种加速度变化。除了吃晕船药,最好的根治办法是切断第八对脑神经或破坏两侧迷路,两者都做不到的情况下,只能逐渐适应。实在适应不了的,便不能参加此次战斗。
琅琊城外的郢师军营,偌大的帐篷内生着几十盆炭火,人一进来常要打两个寒颤。寒颤之后,饭菜热乎乎的香味直入鼻翼。这是海卒的饭菜,不是步卒的猪食,菜皆以豆油小锅煎炒,间夹着肉丝肉片,或是整条鱼煎炸,再佐以姜蒜梅酱醋糖或者花椒,自助餐一样,菜肴一小盆一小盆的摆在一起,盆盆冒着热气。菜以外,又有肉羹,肉羹以外,还有茶点。
看见士卒吃的满嘴流油、浑然忘我,熊荆满意的点点头。为了找到足够的厨师,他差不多将整个王宫搬空,又在郢都招了一些女子帮厨,这才做到六十多个卒都能吃到炒菜。
“拜……拜见大王。”熊荆入帐一会,才有人发现是大王亲至,顿时大拜。
“勿以王在,汝等用饭。”熊荆很自然的嘱咐。郢师是他的嫡系,步卒六十多个卒长他全部见过,卒以下的士卒也是多次巡视。他不认识士卒,可士卒全认识他。
“臣、臣……”卒长有些慌张的跑了过来,手足无措。
“无事。”熊荆笑问,“饭食如何?”
“此王侯之食也,臣等诚惶诚恐。”卒长抹了一下嘴,但没擦干净。
“勇锐之师,自当以王侯之食待之。”熊荆心里很想窃笑,不就是吃几块豆腐,炒几个菜么。
“臣必以死报大王之厚遇。”卒长后面的话带着哭音,让熊荆好生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