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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旬月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熊荆懂这个道理,这个时代庶民乃至贵族大多是有自尊心的人,不会平白受人恩惠,不然就是不义。不过熊荆要的不是这种‘义’,在他的眼中,士卒绝不是可以牺牲的棋子,也绝不是可以用锦衣玉食收买的货物。

    “此言缪矣。”在士卒诧异中,熊荆如此说道。

    “岂能说以死相报?”他继续道。“郢都孤寡鳏独,每年腊祭皆有一份肉食、一件冬衣,彼等如何报不佞?不佞又何尝要彼等相报?不佞赠衣赠食所为何也?不为其他,仅以彼等同为楚人。

    昔年先君共王游云梦,遗其弓,左右请寻之。共王曰:‘止!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

    汝、不佞、彼等,皆楚人也。何需以死报不佞?当以死报楚人也。

    以死报楚人何益?彼等亦为楚人也。楚人不绝,汝等子嗣不绝;楚人不绝,你等祭祀不绝;楚人不绝,你等之名万世之后当有人铭记。譬如伐齐,后世子孙当知,不佞作水车四年二月,郢师六十余卒,两万余先祖越海两千里而伐齐人……”

    “大、大王……”打断大王说话极度无礼,可还是有人打断。“后世真可知我等之名……”

    蝼蚁一般的庶民,他们生僻的名不过记录在傅籍、纳税的竹简上,人死后要么焚毁,要么扔在阴暗的角落,永远无声无息。可大王说后世的子孙也会铭记自己的名,还会祭祀自己,无比温暖的归属感只让人一阵眩晕,而后头皮发炸,热泪盈眶。

    “你叫何名?”熊荆看着提问的步卒,这是一年其貌不扬的男子,束发,无冠。他应该有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一个其貌更不扬乃至丑陋的妻,以及正在学舍里读书的孩子。

    “小人黑根。”他不说自己的名还好,一说名帐内同袍忍不住笑。他这个根是男人的那个根,因为黑,所以生下来就被人叫做黑根,这样取名简单明了,也好认。

    男人与男人之间有些事可以意会,熊荆当即斥道:“黑根又如何!名无贵贱,人有高下。黑根不勇不信否?”

    没人答话,诸卒皆低头。熊荆斥完问向黑根:“你腰间系有何物?”

    “腰间……”不单是黑根,其余人也都摸向腰间。那里确有个东西,是一段链子,链子上吊着两块小小的钜铁牌。清水之战、敖仓之战,每次战役后都很难辨认阵亡士卒,所以新兵制推行狗牌。又因为这个时代喜欢斩首,故而狗牌全栓在腰上而非颈间。

    “此牌两块……”不但士卒有狗牌,熊荆也有狗牌,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一名楚卒。“上刻汝等之名。若不幸战亡,卒中官长将摘下一牌,再命文书录录,以留汝等之名,后供奉于郢都宗庙,年年祭祀;汝等之身,也绝不葬身荒郊野岭,或吞噬于鸟兽之口,必要运回郢都,葬于大墓,供妻子后嗣凭吊。

    除此,每卒皆有卒旗,有卒史,每战又有战报。谁人勇敢、谁人乱阵、谁人以一当十、谁人愤然舍身,皆有录录。只要楚人不绝,万世之后,不但能知汝等之名,还知汝等如何杀敌。”

    熊荆并非要以留名万世来激励郢师士卒,但楚军所施行的狗牌制度、军墓制度、祭祀制度确实能让这群其貌不扬、命如草芥的人被后世铭记。只是,楚人的英烈永远只有楚人记得,秦人不会记得、齐人不会记得。

    换而言之,只有楚人存在,楚国的英烈才存在;只有楚人存在,今日为楚人牺牲的英烈才不会变成后世的罪人,他们的事迹才不会被掩盖、铜像才不会被推倒、名字才不会被磨灭。

    要做到这一点非常非常困难,因为现实总在改变。在熊荆的记忆里,并没有多少民族做到了这一点,更多的民族往往因需而祭、应景而拜,甚至昨天奉为民族英雄,过一段时间就变成了民族罪人。之所以如此,大概只能有一个解释:这个民族不再是以前那个民族,为了融合新的血液,不得不诋毁先烈,不得不推到英雄的铜像。

    熊荆想的很远很远,他是楚人的王,自然要考虑楚人的将来。而军帐内的士卒听他说完不是泪流满面,就是想放声长啸。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被人这样珍惜过、被人如此尊重过。从来没有,以后可能也不会有。

    “切记!你我皆楚人,此万世不变。你非为不佞而战,乃为所有楚人而战。”熊荆重新看向眼前的士卒,说完这句,他便出帐。

    “大王之言甚是,臣、臣……”出了军帐被外面的寒风一吹,养虺忍泪不住。

    “如此轻易落泪,往日如何杀敌?”熊荆看向他连连摇头。养虺是养由基之后,养由基是养国贵族,东夷赢姓,但几百年的时光,已让养氏彻底融入了楚国。

    “臣……”养虺赶紧抹泪,之后作出一副军容。

    “此战黑根不得死。”说完养虺,熊荆看向西城第二师之将阍秋,如此吩咐。

    “臣以为不然,”阍秋明白熊荆不喜欢吴起吸脓的把戏,但他有他的想法。“黑根乃我郢师之卒,他人亦我郢师之卒,何以黑根可以不死?”

    “不佞收回此命。”郢师四个师长,养虺、牢乘、阍秋、申不害(与申子同名),熊荆最拿阍秋没办法。他是阍拳之后,当年阍拳敢让打了败战的文王进不了城,他就敢拒理与自己力争,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要拔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晕舟者几何?”熊荆换了一个话题,他想知道自己到了临淄还有多少士卒。

    “吾师不多,仅五百余。”申不害道。西城第三师兵源多为郢都力夫,身体较好。

    “亦不多,数百。”养虺耸了耸肩,东城师的素质是四个师当中最好的。

    “吾师晕舟者八百三十四人,然有不少好转。”阍秋闷声闷气,二师的情况并不好。

    “吾师最多,晕舟者一千一百五十余人。”牢乘头皮有些发硬,一师情况最差。“敢问大王,是否能以他人代之?”

    正师之外还有输运人员,这些人当然也要参加日常训练,只是身体素质要差一些,不然不会沦为输运力夫。牢乘的建议熊荆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郢师之将邓遂和军司马庄无地,“你等以为如何?”

    “敬告大王,臣以为每伍只可换一人。”庄无地的议让牢乘颇有些失望,但并非没有道理,新卒如果太多,未必能与旧卒磨合。

    “那便每伍换一人。”熊荆同意庄无地的观点,然后再问妫景:“骑兵如何?”

    “臣不惧骑士,只忧马匹。”看着波涛汹涌的黄海,妫景一直有些忧虑。“以大王之所知,马可越海输运?”

    “当然。”熊荆有些不懂他的忧虑,海运没什么不能运的。“不佞已经调集全部卒翼战舟,一舟可运马五十,三十四艘可运马一千七百。余者由大翼运输,朱雀号也可输运。”

    与王卒不同,骑兵一直没有解散回各县邑,各县邑想练骑兵也不难,派人到郢都军校便可。因为集中了全国骑士,郢都的骑兵超过万人,这其中,真正隶属于郢师的骑兵只有三千五百人。攻拔沙羡用不着骑兵,但攻拔临淄必然要依仗骑兵。

    “臣只担心入海后战马惊惧。”妫景道,“若是其他海舟……”

    熊荆也想用海舟运马。除了远赴郢都的山鬼号、饕餮号,楚国现有的海舟也就是少司命号、湘夫人号,以及朱雀号,船坞里倒有不少海舟,可最快的也要三月份才能下水。因为季风,少司命号、湘夫人号仍在番禺,要等季风转向才能返回朱方,能用的海舟只有朱雀号。

    “战舟运马即可。”熊荆无法解释更多的东西。“造府现已日夜改良大翼,断可将四千匹马运至齐国。”

    “敬告大王,郢都急讯。”熊荆安慰着对大海有些忧虑的骑兵将领妫景,这时候一个飞讯官急奔过来。讯笺上的一抹艳红代表这是封紧急讯件。

    “齐人可恶!”看完飞讯熊荆面色便是不愉,再无巡视全军的心情。

    “齐人竟敢……,我等与齐人有约啊!”邓遂第二个看讯文,看完就像骂人。

    讯文来自临淄,上面密报:秦人用钱收买了齐相后胜,欲从齐国购入两部破城之器。此前此事一直被大将军田洛反对,现在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可能是确定了楚国要伐齐),大将军田洛竟然同意了秦人之请。

    “大王,近年天大异,冬日不冷,陈县更是片雪未下。臣以为旬日后济水便可解冻行舟,秦人定将投石之器运至秦国东郡。”既然是司马,自然要对气候有所了解,庄无地一句冬日不冷,让熊荆的心忽然绷紧。

    “旬月?!”熊荆看着波涛起伏的大海默然。

    “最多两旬。”庄无地与后方跟着的几个天文商议了一会,做了一次修正。

    “大王或可请田合代为说项,使齐人……”邓遂知道田合来访,故有此建议。

    “击鼓,议战。”沉默片刻的熊荆忽然吐出这么几个字,返身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