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一旦激动,九头牛也拉不回。对其诉诸利害是无用的,只能顺着他的性子慢慢劝解,让他慢慢冷静。可惜,接连的胜利下,没有一个楚人能够冷静,原先赞成撤至江东的人也渐渐觉得可以凭借大梁以及魏境长城固守淮上。
然而在熊荆眼里,淮上却是无险可守的平原,大梁只是守住了主干道,魏国紧挨着秦国东郡的大宋郡,流经陶邑(今定陶)的荷水拐向南面,与泗水在靠近楚魏边境的鲁地交汇,泗水直通彭城,又经下邳流入淮水。
这是大梁控制外的一条河流,顺着它秦军可以威胁彭城。即便这条河流也被楚军控制,大梁以东到大野泽(今巨野北)这一段、大约四百里无险可守。大梁以西同如此,魏长城外与韩国交界的上蔡郡一样无险可守。
如果秦军以陆路由魏国的上蔡郡、大宋郡分左右两路推进,那大梁、陈县、项县的防守将毫无意义,它们将被孤立在战场北面。熊荆很不解项燕为何不明白这个道理,难道因为封在了项县他就要战死在项县吗?
夜色已深,熊荆按下急召项燕的冲动,继续和郦且讨论军务,待第二天睡醒,他才派人持节召见项燕,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禀告大王,宗庙陵寝皆在项,故臣不愿至江东。”正寝内,项燕如实相告。
“项城可以守住?”熊荆没有直接反对,而是换了一个角度相问。
“不可。”项燕摇头,但他又道:“虽不可,若秦军要拔项城,当死二十万。”
“二十万于秦国而言,不过九牛一毛。”熊荆叹道。“或许,这二十万并非秦人,乃是魏人,或是赵人、齐人。秦国倍于我,士卒多余我,我军死一人,秦军当死十人,项卿以为在淮上与秦决战,交换之比可达一比十?”
“大王,未战而退,耻也。臣可退,士卒不退,奈何?”项燕很自然的提起了楚军士卒。“国人尽迁江东,非无田无产者,不愿也。士卒皆闻江东瘴疠之乡,彼等与其退守江东,不如与秦军一战,死则死矣,宁可死国。”
“江东怎是瘴疠之乡?”熊荆失笑,但想到陈县就被中原认为是夷夏之交,又有些无语。
“臣闻大王欲率郢师由海路攻伐临淄,海虽凶险,然郢师初胜,士气大涨,无不可也。”项燕再道。“越海两千里攻临淄之师,却要未战而退至江东,大王以为常否?”
项燕的反问让熊荆神情一怔。这确实是个问题,一支能越海两千里进攻敌国国都的军队,岂能未战而退至千里之外?
楚军绝不是孙子兵法里所说的‘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的那种军队。吴起曾说过,对付楚军要‘袭乱其屯,先夺其气,轻进速退,弊而劳之,勿与战争,其军可败。’
‘气’是很关键的。有‘气’的楚军,没‘气’的楚军完全是两种表现。有‘气’,千里跃进,以一当十;没‘气’,那便全军皆惊,士无战心、卒无斗志。
“项卿何以教不佞?”熊荆忍不住苦笑。他的子民只会狂飙突进,绝不会未战而退。他苦思数年的江东、岭南计划算是白瞎了。
“臣亦知当退至江东,然……”项燕也如熊荆那般苦笑。“为今之计,不如以攻为守,与赵国一南一北牵制秦军,如此天下格局不变。”
“赵人不安好心。我若攻秦,秦人攻我,赵人必不救我。”熊荆道。项燕不止一次提出这个想法,但都被诸敖否决。
“然我有舟师之利。”项燕再道。“秦若伐我,不可得也。”
“粟米如何?”熊荆只得说起粟米。“秦若吞魏,由上蔡郡、大宋郡攻我,淮上诸县皆为战场,军民何以食?”
“大王谬也。”项燕道。“与其他日倾全国之兵和秦人于淮上决一死战,一分胜负,不如今日令秦人再伐我,以使淮上庶民退至江东,日后在江东再与秦人战。如此赵国亡国可缓,秦人灭赵最少两伐,多则三伐,与我有利也。”
“啊?!”熊荆吃惊的看着项燕,他今日才知道项燕竟然是这样想的。
“此臣之计也。臣愚,仅有此计。”项燕对着熊荆揖了一记,语态平静。
“再无他计?就不能、就不能全军而退?”熊荆犹豫了半响,才再次开口。
“楚人劲悍决烈,若只为己,宁死不退。”项燕道。
“就不能劝诫严令?”熊荆不死心,又问。
“楚人桀骜不驯,强令其退,虽大王亦不能。”项燕再道。
“这……”项燕说的很对,可正是因为说的很对,让熊荆有些气恼。他虽是楚国之王,也未必有能力扭转楚人的意志。而按照项燕说的计策,攻秦以引火烧身,用缺粮为由迫使楚人退至江东,他又心中不忍。
鄢郢之战若非秦军以水灌城,致使可战之卒尽数淹死,楚人绝不可能放弃旧郢迁至东地。同理,楚军若非遭受大败,绝不可能退守江东。二十万楚军,难道真要损失殆尽才能完成战略撤退?这哪里是撤退,这是送死!
“前岁大梁之战,臣以为当败不当胜。败,他日我楚人尚可在江东复振旗鼓;胜,他日只能与秦人在淮上决一死战,再无起复之机。而今秦国攻赵,若不救赵,赵亡楚亦亡。”
项燕离开前再道,他的声音飘荡在正寝里,久久不散。熊荆安坐在蒻席上许久,一动不动。他似乎很了解楚人,可直到这一刻才真正了解;他似乎很明白战争,但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明白。
原先的计划完全无效,一切要推倒重来,这样的挫败让他无法呼吸。好一会他才自我安慰:或许项燕说的这些未必全对,或许王命一下,楚人虽是桀骜,可还是会退守江东……
带着这样的安慰,熊荆浑浑噩噩的度过了腊祭。对楚人来说,这又是一个难得的新年,没有战争,粟价一直维持在五十钱以上,农人口袋里有钱,以前舍不得买的舍不得吃的,现在敢买也敢吃。从事末业的工匠商贾因此生意兴隆,风雪中运货的车辆舟楫塞道堵港,各地大市腊祭前几日甚至挑灯营业,赚的盆满钵满。
热闹之下战争的准备一直没有中断,朱雀号一直游荡在波涛汹涌的黄海,以致在一次暴风中被狂风刮断了主桅,数名正在收帆紧急收帆的水手落水而亡;舟师驾驶着最新式的卒翼战舟已抵达琅琊港,正月间他们就将尝试横渡黄海;
大批大批的粮秣、罐头、军帐、木材、煤炭正运至琅琊,可逆风航向的朱雀号将陆续把这些物资运至选定停靠之处;郢师士卒正月初便开始集结,在淮水上进行针对性训练,以适应三天三夜不休止的跨海划行。
一切都有条不紊,只是一些困难依旧存在:因为大浪,投石机无法跨海运至临淄,缺少投石机,攻城是一个问题;
第二个就是潮差,黄海潮汐、潮流以半日潮为主,潮差以朝鲜半岛西岸为最大,西朝鲜湾(鸭绿江所注入海湾,北为辽东半岛,南为瓮津半岛)、江华湾(北为瓮津半岛,南为泰安半岛)最大可能潮差在八米以上,仁川可达十米。现在是避开海湾,将停靠地点选择在西朝鲜湾与江华湾之间瓮津半岛外侧的白翎岛,但这里的潮差也有数米。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得知郢师将孤军跨海两千里攻伐临淄,将率不但无丝毫惧怕,反而觉得如此攻伐,非我莫属。
自诩甚高也是楚人志得意满时的表性,熊荆先有些惊讶,可一会也就了然了。与这些大喜的将率相反,他反倒沉下心来监察本次作战的一切布置,月中便离郢赶往琅琊港。
郢师在紧张的备战,侯谍未能深入楚国的齐国只听到了一些风声,为此齐国舟师频频至琅琊港外窥探,赶走了一波又再来一波。齐人确实熟悉黄海,他们派来的侦查舟楫不是吃水深的大翼,而是那种吃水极浅的冒突。一旦大翼战舟驱赶,这些冒突便立即靠海,于水浅处扬长而去。
几次之后楚国也派冒突至琅琊港,冒突驱逐冒突,这才屏绝了齐人的窥探,不过齐人是屏绝了,琅琊港堆满军资消息也传到了齐国,传到了临淄。
此时齐王田健已不问国事,主持朝政的齐相后胜巴不得两国打起来,对此不忧反喜,倒是即墨大夫田合、转附港守将田寡心中忧惧。田合知道楚王绝不会就此罢休,田寡则见过楚国海舟,两人都建议齐国立即设备以防楚国舟师由海上突袭。尤其是田寡,为了防止楚国舟师逆缁水而至临淄,他竟然建议阻塞缁水。
缁水是临淄出海的通道,楚军还未攻来,阻塞缁水只会让天下人笑话。不说后胜,就是朝中诸大臣也觉得田寡誉敌过甚,简直是畏楚如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