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莳花馆,戌时过半。
阿丑紧紧地抿着嘴唇,坐立不安。
整座馆内空落落的,好多姐妹们都不见了。阿丑本来便与她们不熟,而她们走的时候也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都穿着统一的衣裙,面色凝重,像是在谋划一件危险的事情。
阿丑十分焦急,纤细的手指一直在搓着裙裾。过一会儿她便会看看月亮,感受时间的流逝,月亮慢慢爬上树梢,越过房檐,最后高挂在空中。
今夜,会有很多事情发生。
苏铁迟昨天特地来见了她一次,告诉她行动时间就是六月十五,地点在长安乐笙园。阿丑是知道那个地方的,但并没有什么好的印象,在公孙家被抄家之前她曾在那里游玩过。后来,她又在那里夺得了花魁。
此刻馆内空无一人,阿丑有些害怕,也有些担心。她帮不上忙,却也睡不着。
吱呀的声音打断了阿丑的思绪。
有人推开了她的房门!
夜色沉沉,月光下,没人能听到她的呼喊。
......
六月十五,乐笙园外。
神鬼一刀是绝世的刀术。
四个人向着苏铁迟冲过来,苏铁迟从车厢顶跳下,沉稳落地。紧握着四服剑,剑柄传递给他一种沉实的感觉,此刻他所能依仗的,只是这柄剑而已。
薄雾瑟瑟,苏铁迟看着他们,像是重新回到了随李云烈学剑的布离山坡,只是那时的雪花换成了现在的月光。不过此时的苏铁迟远胜于彼时的他。
神鬼一刀:奔浪!
苏铁迟缓缓地挪动步子,遇上冲在最前面的马夫。马夫手上拿着一柄弯刀,喉咙里响着低沉的吼声。正当兵刃即将交接之时,苏铁迟微微侧身,躲过他的刀刃,从后方横切一剑,直断其腰!
马夫倒地。
苏铁迟并没有停留,剩下的三个人冲了过来,从不同方向包围了他。他们手上拿着长剑或短刀。苏铁迟变幻着步子,虚晃一剑,而后直直刺入手持短刀者的胸口,插进他的骨头里。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利啸声痛彻神魂。
然而此时另一柄长剑向着苏铁迟的脖颈飘来,可他还来不及拔出插在敌人胸口的剑!
死寂。
在最后一刻,苏铁迟转动手腕,拖过持短刀者的尸体,用他的腹部硬生生替自己挡下了这一剑。
血浸湿了苏铁迟的单衣。
他猛地下蹲,对方的剑锋再次从他头顶掠过,切下了几缕头发。苏铁迟用尸体撞开对方的胸口,借着冲劲往前几步,顺手抽出四服剑,然后高举过肩,向前刺去。手持长剑的人瞪大了双眼,眼睁睁看着四服剑插进了自己的前胸,他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
最后,只剩下一个敌人。
那个私兵握着一把短刀,手却在不住地颤抖。因为苏铁迟像是一个凶神,在他面前斩杀了四人。
苏铁迟提着四服剑走近,私兵的腿也在颤抖,脸上充斥着恐惧。很快,他放弃了抵抗,丢了刀,转头就跑。
苏铁迟并没有追,只是看着叛变的私兵消失在了夜色里。
他也只是想活命而已。
不过没有时间来让苏铁迟犹豫,他深深吸了口气,甩干四服剑上的血迹,推开乐笙园已经关上的木门。沿着湖畔,向着极目楼走去。
今夜才刚刚开始。
......
极目楼二楼。、
阿斯娅的恐惧撕扯着她的脑海。
私兵和门客们上了楼,那批忠于国师的臣子们基本都被消灭干净了,毕竟都是些文官,处理起来也容易。只有一些匈奴人还在抵抗,这其中就包括阿斯娅的阿爸右贤王。
他年轻时曾经上过战场,后背有许多道伤痕。而今晚,他重新拿起了刀。阿斯娅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用弯刀杀了一个又一个敌人。这个草原汉子的头发已经白了,他脱光了上衣,脊背上淌着汗水和血水,浑身都是虬结的肌肉。阿斯娅看着很心疼,却帮不上什么忙。
她颤抖的手上也握着一柄小巧的匕首,她曾经很喜欢舞刀弄剑,可此刻阿斯娅情愿世界上不存在这两样东西。
她想起一个词来:无间地狱。
越来越多的人拿着武器,冲上了楼,阿爸已经坚持很久了,这个人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战场,曾经为了粮食和女人而战斗,那是匈奴部落的荣耀。此时四五个人手上拿着长长的兵器,把他逼到了角落里。而他侧过身,挥舞着弯刀冲上前去,接连割开了两个人的喉咙。
鲜血在空中飞舞。
他是草原的右贤王,唯有李云烈那样的汉家战神才配做他的对手!
他咆哮着,变幻着手上的弯刀,想要杀光面前这帮背信弃义的中原人。
他忽然感到肩上一阵剧痛,猛地扭头,看见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是一个私兵,只是一直没有出手。这样的敌人往往更为可怕,而他手上的弧圈状兵器咬住了他的肩膀。阿斯娅的阿爸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兵器,对方悄无声息地藏在人群里逼近,就像黑狼逼近猎物那样。
然而此刻另一柄剑从后背刺入,贯穿了他的胸膛,是一个私兵从侧面戳进来的。
阿斯娅哆哆嗦嗦地看着,却又很想闭上双眼,不敢去看面前的景象。只是阿爸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过脖子,望向她,嘴唇嗡动。
他在用匈奴语说:对不起。
他很后悔把女儿带到了长安,却没保护好她。
拿着刀剑的人涌了上来,这些人迟疑了片刻,他们也并不明白为什么匈奴人当中还有一个女孩。但是很快他们冲了过来。
阿斯娅舞动着匕首,可这吓不倒眼前的敌人。犹豫了片刻,她闭上双眼,把匕首举起来。她打算自尽,可是战栗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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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下不了手。
恐惧。
然而敌人不会心慈手软。暴雨会打碎樱花,闪电也会摧折树木。
她明媚似水的眼眸里再次落下清泪。
像是一朵凋零的花。
......
此时常野也上楼了,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阿斯娅了。
在这一瞬间,常野突然发现,这个女孩是极美的,她心里大概是喜欢苏铁迟的吧,也许来长安只是想确认苏铁迟是不是还在好好活着。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内心的想法,去年在草原的时候,她总是把常野支开,独自在金帐里听苏铁迟讲故事......少年在炉火旁讲着重复的故事,少女闭着眼,安宁地听着。在他们对视的时候,眼眸里会映出彼此的脸,炉火噼啪作响。
常野很喜欢看那样的画面,尽管这些与他毫无关系,但那些画面只是看着就可以温暖人心。
......
私兵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太子坐在那里,静默着看完这场混乱,这里的敌人已经肃清,下一步便是整顿私兵杀进国师府。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也许现在苏铁迟已经杀死了准备来这里出席宴会的国师,那就更完美了。
他突然地想起战国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的人讲究“礼”和“义”,杀人事是他们所不齿的。可后来有人变聪明了,兵戈与刀剑更有说服力,对于不听命于他们的人,就用暴力去消灭。那几百年过去了,似乎旧的秩序不再有效,一些人登上了新的王座,并且从那以后,登上王座的是同一类人。
国师是这样的聪明人,可如今太子也变成了这样的聪明人。
为了庆祝,他甚至喝了几口酒,把一个刚杀过人的舞女搂在怀里。舞女有些惶恐,旋即又浅笑嫣嫣,他的心情很快意,之前有很多臣子都瞧不起他,觉得他根本不像是洛阳那位皇帝的儿子,只像是个弱小的麋鹿。
然而纵然他是只麋鹿,此刻麋鹿也要咬死猛兽!
......
暂时,成功了么?秋离站在太子的身后,这样想着。然而他却没有察觉:很多私兵的目光正注视着注视着一个人,等待着他的动作。
常野哆哆嗦嗦地站着,和其他私兵或者门客一样,他也拿着刀,刀比他预想的要重。刚刚他一直站在后面,没有杀过人。当其他人逐渐把悬着的心放下来时,常野却远比其他人紧张的多。
别人都杀人了,现在该轮到他了!
犹豫了一会儿,常野静默地走上前,站在太子的身旁。
一刀刺了进去。
像是闪电划破夜空,刚刚还宁静的场面再次陷入混沌。
太子捂着胸口,慢慢倒了下去。
看到了常野的行动,许多私兵迅速撕开了宽松的外袍,露出黑色的单衣,和未穿黑衣的舞女门客或者私兵们缠斗了起来。
这些是国师的人,他们叛变了!
太子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可说不出话来,因为常野的剑从他的后背刺了进去,血从他的胸膛和口中流了出来。
麋鹿终归是麋鹿,斗不过狡猾的猎人。
秋离很快反应了过来,迅速抽出太子腰间的佩剑,架在常野的脖子上,强迫他跪下。
“你叛变了!”
常野咬着牙,眼睛盯着秋离,没有否认。
“你们来了多少人?”
秋离吼了出来,此刻太子的尸体躺在常野的脚边,还在微微地抽搐。
常野依然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浮现了笑容,是那种惨白的,黯淡的笑,声音有些瘆人,却又蕴含着一种癫狂,一种快意。太子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可此刻最卑微的人刺杀了最高贵的太子,原来太子的血和凡人的血一样都是红色!
常野只是来自吴郡乡下的小人物,而他现在杀死了东宫之主,大汉的太子!
秋离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常野是一个卑微的人,很少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只是眼睛里藏着狮子。
然而此刻一柄匕首从后方切入,斩断了秋离的颈椎。是常野的同伴,秋离歪着身子,不甘心地把剑向常野身上斩去,可此刻他已经没有力气,常野轻轻用手拨开了他的剑,转手扎进了他的后背。
血的温度比常野预想的更烫。
“今夜的胜者......是我们!”
常野大声嘶吼了起来。在太子的上千门客里,他是无名的小卒,没有武艺也没有文才。可在今夜的战斗里,他是黑色的主帅!胜负已经逐渐揭晓,国师的渗透很有效果,叛变的那些人明显有更高的武艺,手持匕首的舞女或者从前意气风发的门客,一个个都倒在了地上。
......
苏铁迟冲上二楼的时候,战斗已经停止。
几个叛变的私兵手持着武器涌了上来,虎视眈眈地瞪着苏铁迟,准备动手。常野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人远远地对视。
地上倒着很多人的尸体,有裸露着胸口的舞女,或者面容狰狞的官员,还有虎背熊腰的匈奴人,此刻全都不说话,安静地躺在地上。实木案几和印着繁复壁画的墙壁早已被他们的鲜血染红。
寂静地可怕。
看着地上某个舞女的脸,苏铁迟终于想起来了,在他第一次来莳花馆的时候,正是这个女子为他推开了门。原来太子不仅用她们牟利,背地里她们也是杀人的武器!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苏铁迟想起这两句来,如此凄零的时代......人人命若转蓬......
然而更让他失魂落魄的是,南墙的雕花窗下,倒着一个少女,她的腰间插着一只匕首。苏铁迟缓缓地走上前,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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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她的身子,还有着余温。
少女长长的乌黑的麻辫,沾上了暗红的血。腹部更是漆黑一团,只有匕首明晃晃的,半身隐没。
她是如此爱漂亮的少女,曾经喜欢穿各种各样的中原裙子,黄的,蓝的,印有梅花或者绣有落樱的,戴着精致漂亮的饰品。可她死的时候,身上仅仅裹着一件青色的甚至已经变得有些破旧的草原传统布袍。
没有花朵,也没有百鸟啼鸣。
“她已经死了吧?是太子的人杀的。”常野低声说,他的心里有些难过。并且常野突然想到,其实这本来是一场外交宴会的,右贤王来是很正常的,他是北匈奴的高官。而阿斯娅不应该来。她之所以来长安,常野想到了一个原因,是想见苏铁迟一面吧?她那种性格的人,喜欢一个人就要想要去找他。
她曾见你误此生。
苏铁迟解开自己黑色的外衣,盖在阿斯娅的身上,遮住她腹部的伤口。轻轻地抬起手,合上她的眼帘,却突然惊讶地发现阿斯娅似乎还有着若有若无的呼吸。苏铁迟于是使劲推了推她的身子,然而她依然是昏迷不醒,奄奄一息。
来自喇木伦草原的最漂亮的少女,也许会死在长安最漂亮的花园里。
“如果我知道你在为太子卖命,我一定不会叛变的。我没想到你会牵扯进来......”常野低声地解释,像是一个孩子犯错了一样的语气。
“你要杀我么?”
常野摇了摇头,“我会放你走。”
“你为什么要叛变?”苏铁迟轻轻把阿斯娅放下,提起四服剑,站了起来,看着常野的脸,质问他,但是语气并没有很愤怒,而是出奇地平静。。
常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叹了口气,吐了一口唾沫在秋离的脸上,然后一脚踢开太子的尸体,坐在他的座位上,拿起太子刚刚的酒杯,将残酒一饮而尽。
“我是一个卑微的人,长安随便一个大人物就能碾死我,像是踩死一只蝼蚁。我这样的小人物,就算是死,也没人会记得......可我想让他们记得。“
他拎起铜壶,为自己又倒了些酒。
“自从我回长安后,太子开始亲近我,现在我明白原因了,那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他在重用你这样的剑术高手,所以也开始信任我。然而我不满意,太子有上千门客,我依然是普通的一个。”
“你去找了国师府的人?”
“是他们找到的我,国师心思缜密,今天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他们许诺给我财富和功名,只要我能亲手将剑插入太子的心脏......看看他的血是不是红色的。”
常野又笑了起来,像是来自地狱的魔鬼。
“是红色的,他们给得太多了!那么大的诱惑,我们都像是飞蛾,哪怕被烧死,也要扑上去啊......曾经我想要的一切,过了今夜,就都有了!”
苏铁迟像是被人抽走了灵魂,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快跑吧,等禁卫军来了你就走不了了。刚刚如果我们能早点控制局面,阿斯娅也许就不会被太子的人杀死,这是我欠你的。”常野顿了一下,嘴唇轻抬,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欠你的我还不上,一辈子我都还不上......你也许会瞧不起我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事后我会给你些银两,余生再不相见。”
“我们曾经也是最好的朋友......”苏铁迟喃喃道,悲伤将他彻底吞没。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命运安排的,都回不了头。"常野幽幽地说,
“等等......”
苏铁迟的喊声还没有出口,一只漆黑的羽箭射来,洞穿了常野的心脏。
这支剑来自窗外!
又有无数的羽箭射来,刚刚还在庆祝胜利的人,此刻被羽箭贯穿身体,或者只能无助地逃窜。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常野终于知道了一个事实:他们成弃子了。国师不缺棋子,而极目楼的这些人活下来只会产生事端,他想让所有人都死!
一扇扇窗户都被打开,屋脊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埋伏在屋顶上的刺客此刻都出动了,往屋里面扔进一个个小木桶,有液体汩汩流出。
是油!
长明灯被推翻,火焰升起来了。座位前的席子,竹帘与帷幔,都起了火。墙上挂着的字画也燃了起来,画面中勾勒的水墨风景此刻都变成了燃着火的修罗地狱。
这些刚刚还拿着刀庆祝的私兵或者叛变的门客,此刻都像是被烧断翅膀的飞蛾。有人甚至直接跳窗,掉进了湖里。宫黄色帷幕在风和火焰里飘摇,乐笙园的湖水色红如血。
常野最后的目光看向苏铁迟,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
“快逃。”苏铁迟能辨认出他的嘴型。
可是逃不了了,所有人都会死。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常野在他面前倒了下去,像极了在长安道上的那个夜晚。可这次他是真的中了箭。苏铁迟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血,墙上,地面上,每个人的身上,都染成了红色......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看着阿斯娅身着薄衣的身躯,只觉得这是天赐的皮囊,美得不忍直视,却又让人有一种悲从中来的凄凉。
苏铁迟轻轻抱起了阿斯娅。
她安宁地卧在他的怀里,眼睛闭着。可也许再也不会像在草原上那样:阿斯娅在听故事的时候睁开眼睛,然后开玩笑地拧着苏铁迟的耳朵。
“对不起啊。”他轻声说。
月光似练,与无情的火焰交汇。朱红色的立柱此刻如同通天的火炬。铜鼓从立架上滚落,华丽的装潢逐渐崩溃,火光吞噬了一切,连带着所有的欲望,仇恨,与情愫。
少年从燃烧着的阁楼里走出,右手拿着烧成通红的四服剑,左臂抱着一身青色的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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