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长安乐笙园,夜色渐起。
极目楼里灯火通明。一面环山,三面环水。斗拱宏大,缭垣绵连。
楼前是一片翠意盎然的湖,只是在朦朦月光的笼罩下,波光粼粼,反射出银白色的光斑。湖的中央可看见一座赏心亭,每年的花魁都是在那里评选出来的,连结亭子与岸的是一座浮桥,一盏盏红色的灯笼缀在桥边,一直点到远处的湖心。
苏铁迟上楼的时候,发现一楼的小隔间里都锁着门,有昏沉沉的光透出来,像是藏着什么人。二楼大厅里来的人并不多,匈奴人和一些大臣都还没有来。
当苏铁迟到场的时候,太子已经在等了。他今天穿着很郑重的宽袖大袍,端坐在二楼大厅里面的位置上,一丝不苟,像是在观察着所有人,又像是正在被所有人观察。他背靠着雕花的木窗,身边杵着巨大的黑色华盖和一块沉实的铜鼓。秋离站在他的旁边。
几位乐师和琴伎在奏乐,曲调婉转悠扬,却又夹杂着淡淡的哀伤,像是秋风吹过竹林,幽幽盘旋,又似女子的哭声和叹息。
太子先前下了令,今夜全城宵禁。整座长安城里只有乐笙园的湖畔夜色安宁,灯火芦笙,让无知的人得以放松心情,沉溺在气氛与风景里。又让怀着心事的人身影更加清冷。
鸿雁于飞,哀呜嗷嗷
苏铁迟忽地想起诗经的这句来,似乎在脑海里有个人低吟浅唱,吟哦不去。
每个人都像离群的孤雁……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去路……每个人都在风里跌跌撞撞......
这是最后的寂静与热闹。
此刻,苏铁迟当然意识不到今晚的夜色很美,只是沉默着,立在那里,却能感觉到手心浸出的汗。后背冷飕飕的,明明是在夏天,却感觉像是落满了喇木伦草原大如手的雪花......他把四服剑藏在华盖伞的柄里,那里有一个暗格,随时可以抽出。
“大戏......快要开场了。”太子喃喃道,转身看向了他, "等会儿如果机会合适,你想办法刺死那个位置上的人。"
苏铁迟顺着太子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是一张黑红色的实木案几,留着一个座位,像是为一位权臣准备的。
苏铁迟沉吟片刻:“国师会坐在那里?”
太子微微颔首,“时机你自己判断,但你的机会并不多。”他说了这些话,脸上透露着果决。
苏铁迟注意到太子的瞳孔里其实有一丝细微的棕色,看上去有些柔弱,日常也是穿着华丽绸衣,混迹于各种园林和妓馆,与长安上流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
然而此刻他又从太子的眼神中窥测出一种杀意。一种积郁已久,不顾一切的阴狠。像是遇到危险的麋鹿,倘若遇到危险,拼死一搏也会让狮子生畏。
太子不再说话了,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秋离和苏铁迟默默站着,各有各的心事。
唯有乐声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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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步声从楼梯传来,最先来的是一批官员。他们是常去国师府,与国师有私交的官员。然而都没有对太子施大礼,目光交汇,他们微微侧身表示礼仪,然后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想来是不怕太子生气的。
太子远远地看着他们,牙齿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
后来的是匈奴人。
都是些面容粗犷的汉子,胡须往往没有修剪过,他们的体型很是高大,有的还很肥胖,穿着草原常见的薄袍,长的甚至坠地,腰上系着青色或黑金色的带子。先前官员看着这样的装束,掩口偷偷笑,只觉得比不上中原的华服。而苏铁迟去年在草原上见惯了,也不觉得奇怪。
他站在那里一点表情也没有,大脑也空落落的。想起了很多事情,又好像是什么都没有想。苏铁迟没有杀过人,尽管四服剑已经陪伴他很久了,这是一柄古朴的兵器,锋利无比,可终究没见过几次血。苏铁迟以前听人说过如果刀快的话,血从伤口喷出来的声音像风声一样,很好听。
希望第一次听到的不要是自己流出来的血,他暗暗想。
即使有些担忧,苏铁迟还是尝试着保持镇静,拿剑的人不能慌乱,那样会影响杀人的速度。他今天要杀的人不是光明磊落的名将,而只有李云烈这样的名将才会对无知的刺杀者手下留情。在真正的敌人面前,大家都只是想把剑刺入彼此的胸口。
......
然而镇静终究是被打破了。
浮生若飞蓬,人会有很多次相遇和重逢,只是苏铁迟从未想过是在今天......这是命运开的玩笑。
因为他看到了阿斯娅。
也许是出于直觉,苏铁迟一眼就在人群当中发现她了。今天阿斯娅并没有打扮的很郑重,像之前在草原上那样穿着中原仕女们的衣裙,而只是穿着草原上的传统服装,不变的是那长长的麻辫,脸上淡淡的斑和灵动的眸子。
为什么她会来?
闪电在苏铁迟的脑中炸响,他彻底乱了,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见面。今天是要杀人见血的,苏铁迟毫不怀疑太子已经布下了重兵,等会儿国师一到,大家剑刃相见,难有周全。
他要当着阿斯娅的面杀死国师。也许会很恐怖吧?
最好还是不要出什么变故,让他准时顺利地刺死国师。如果长安的禁卫军收到消息,几千人马快速赶来,在场所有的人可能都有危险。在军队面前,很难说太子还有多少的权威。苏铁迟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那意味着阿斯娅也会有危险。
更不巧的是,阿斯娅也看到苏铁迟了。
从上楼的那一刻,阿斯娅就在四处打量。这座阁楼古朴典雅,装潢精致。外部屋脊如翼,内部铜灯长明,雕栏玉砌。这种与头曼城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让她觉得很新奇,阿斯娅的心思被完全吸引了,中原的一切都长久吸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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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来自草原的女孩。
直到她看到了苏铁迟。
阿斯娅的脸色很快透露出惊喜,原来他还活着。她想起了狩猎庆功宴的那个晚上,那天也是一个夜宴,阿斯娅把自己亲手织的毡帽送给他了,不知道他是否还留着。至少苏铁迟送她的砂锅她还是留存的好好的,甚至带到了长安。她想让长安的造铁师傅看着原型,做个一模一样的带回草原,因为苏铁迟亲手送给她的那个她舍不得用来炖肉。
苏铁迟率先偏移了目光,让自己的心神恢复平静。
等会儿他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他失手了,场面会变得更不可控。苏铁迟并不怀疑那些忠于国师的官员们会与太子的私兵刀刃相见。无论如何,这种场合可不是见面叙旧的,杀人才是今晚的基调。
而少女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一次远远的对视,像是很久之前狩猎大会那天,在山坡上,阿斯娅远远地望着他。她本以为苏铁迟至少会笑一下的,难道他是没认出自己吗?想了想阿斯娅又觉得不是这样的,只是不满地撅起了嘴,心里生着闷气。
然而至少他还活着,总归是好的。
乐声凄凄。
几位乐师和琴伎已经弹奏了很多首曲子,从长安皇宫的曲子到南方的朴素民歌。苏铁迟看了看窗外,月亮已经移动到第三根房檐上,差不多已经戌时了。
大厅里绝大多数空座已经有人,只有国师的座位依然还在空着。太子拍了拍手,秋离领会他的意思,出门与人耳语了几句。不多时,侍者将酒菜端上来了,空气中弥漫着熟肉的香味,紧接着还有一队舞女进入会场。
这些舞女打扮得华丽,衣物甚至有些繁多累赘。头发梳成高耸的云髻,齐齐穿着纤素的长裙,长裙外是莲色的上衣,小腿上裹着深色罗袜。已经是夏天了,这样穿想必会有些热。
舞女们合舞了一段,是坊间流行的相和歌,身段妖娆妩媚,直勾得官员们的心魄。匈奴汉子的情绪显然也被调动了,笑得很大声,过了一会儿,舞女们四散开了,深入那些官员和匈奴人当中,直接坐进他们的怀里,陪他们玩乐饮酒。
苏铁迟静静地站在太子身边,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只是他看着舞女的脸,隐隐觉得有些熟悉,总觉得自己曾经在某个地方见过那个领舞的女子。
......
秋离弯腰俯身,贴在太子耳边,低声道:“国师迟迟不来。”
迟则生变。
太子眉头皱紧,思考了片刻,道:“也许是在路上,又或者他不会来了......不过这样也好。亲兵可以直接去乐笙园门口,盘查每一个入场的人,直接在门口守着这个老狐狸。如果确认是国师,直接斩杀!”
太子把目光投向了苏铁迟,苏铁迟也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领会了意思,也没说话,只是走到华盖伞前,趁着没人注意,抽出了暗格里的长条状兵器。
转身下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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