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苏铁迟站在苏家门前。
正如他曾从这扇门走出。
他记不得自己离开那天的场景了。
苏家的宅子并不大,只是种着很多的矮花草,夜间朦朦的雾气中,他清瘦的身影被月光笼罩,孤单的影子映在墙上,墙面上细小的裂纹此刻像是黑色的深渊,不知道里面藏着些什么。
门内应是没有人,四周寂静。苏建生前是一个生活朴素的将军,没有多少男女仆人。
天汉三年春,苏铁迟决心去草原的时候,苏建已经去世了两个月。那时家里唯一的门童和家厨也该遣散了。离开的那天是在清晨,常野驾着马车在门前等他。苏铁迟掀开帘帐,坐进马车,门童流着鼻涕,望着他们,家里唯一的老厨子背着一筐发黑的锅铲,挥舞着双手。告别之后,大家分道扬镳。
如今苏铁迟又回到了这里。
苏家门前并没有像公孙府一样破败。
他来时途经了桂康坊,以前那里有丞相公孙贺的府邸。阿丑也应该住在那附近。待到苏铁迟经过时,没想到公孙府的门匾已经拆下,多所里宅已被推倒,破乱凋敝。树木的枝叶不经修剪,已经长到了墙外来。昔日阔气的庭院看上去像一片荒凉的墓地。很难想象,在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居然有这么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
然而最为显眼的是外墙上贴的黄纸黑字的告示。告示不止一张,看样子是旧的风吹日晒烂掉之后,再贴上新的。
为了避人耳目,苏铁迟并没有上前仔细查看。只是远远地看到了“叛党","诛杀”等字眼。
他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
......
之前的那场逃亡,他们在长安道上日夜兼程。可以说是运气的眷顾,遇到了从豫北到长安的商团。当时苏铁迟和常野把身上仅有的几枚银币给了他们,随着商团混进长安。
过各种关卡时,苏铁迟和常野躲在商团运送药材的车里。进城之前,商人们多次嘱咐:长安最近可不太平,不能乱说话,尤其不能说与巫蛊或者国师有关的话,否则小命不保。常野问为什么,商人们解释据说长安有很多人私藏巫蛊,惹怒了国师,便遭了天谴。常野又问什么是巫蛊,谁又是国师。商人们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巫蛊。只是提起国师,商人们一个个都变了脸色,不敢说他的名字。
进城后,苏铁迟边和常野分开了,暂避风头,约定过些日子再见面。
而现在站在苏家门前,苏铁迟猜测,公孙府如今的境况很可能就与巫蛊或者国师相关。不过苏铁迟并不明白为什么苏家没有被查封,更不知道出使草原的使团为何覆灭,究竟是谁要追杀他们。
黑色的瓦片累累,与天空融为一体。门檐上有很多积灰,在月光下映出特殊的浅白色。锁也锈了,像是从未有人来过的样子。
苏铁迟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孤单萧瑟。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婚约应是不用退了。
......
又过了数日。
日落时分,苏铁迟身着黑衣,戴着宽帽,走进了酒肆,挑了二楼一个靠窗的座位。
这家酒肆坐落在烟柳坊。以前苏铁迟和常野便是常来。
这里的厨子身材很是臃肿,浑身都是油乎乎的,总是在眯着眼笑。老掌柜脚有些坡,行动不便,于是便总是坐在柜台前收账,敲着算盘,笑迎八方来客。小二是最机灵的,个头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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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目光狡黠,苏铁迟不止一次看见小二在上菜前偷吃客人盘子里面的肉。空气中总是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酒味。
热闹如故。
这几天苏铁迟来过许多次,起初他担心自己会被发现,去过一次之后便躲在暗处,仔细观察风吹草动。可是他逐渐发现,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再加上苏家也没有外人进来,苏铁迟便觉得似乎并没有人意图杀他,似乎风平浪静。
“您来啦!”
苏铁迟恍然间,小二便认出了他,殷勤地在他面前摆上一个碗。
“酒还是茶?”
苏铁迟摆摆手,“茶吧”。
小二倒入茶水,热气氤氲。
酒肆里很是喧闹。隔壁桌有些人在高谈阔论。
苏铁迟看过去,是一群打扮略显华丽的人,腰间还配着剑。在往日,他对这样的谈论是不感兴趣的。这群人是普通世家子弟的装束,大都喜欢讨论花魁美人,军功爵位之类的事情。
今天也不例外,苏铁迟只觉得这群人吵闹。只是从他们的谈论中,他听到了今年花魁的名字,好像叫莫愁,来自莳花馆。
不知是谁开了一个头,讨论的内容逐渐又变了。
“你们知道吗?当今圣上被迷了心窍,总是留在洛阳。要我看,这长安必然是要发生大事的。”为首的一个年轻人端着酒,对着身边的人说。
“迷了心窍,不会是被后宫哪个狐媚子缠上了吧?”另一个像是跟班的人笑容猥琐地问。
“不是女人。”
“那么是男人,圣上还有此等癖好?”
“你这厮只会乱想!”
“是国师。我家有亲戚在朝廷当大官,绝对的高层消息,国师现在是一手遮天。甚至连丞相和太子都不放在眼里。”
“一个国师就有那么大能耐?”
“皇上宠信!这一点就够了。”
......
苏铁迟看着缺口的茶碗,似是漫不经心,实则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这群人的交谈中。
“小二,来碗太清酒。”
苏铁迟惊愕地抬起头,面前一位灰衣男子已经落座,他戴着斗笠,甚至对着苏铁迟微笑。之前是那么的不起眼,像是游荡的鬼魂,苏铁迟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苏铁迟的右手死死地按住腰间的剑柄。他总是带着剑,剑能让人心安。
小二过来添了碗酒,又离去。
“俗人总是喜欢谈论大事。”男人说。
“什么大事?”
“天大的事。”
男人笑了笑,饮了一口酒。苏铁迟的茶碗已经空了,他便把自己碗里的酒倒了一半给苏铁迟。
“这太清酒是佳酿,香的很。”
苏铁迟死死地瞪着他,男人却是继续饮酒。
“不必紧张。我们不是敌人。”
“何以见得?”
他缓缓解释:“我虽然不清楚你怎么回到长安的。但是我们有眼线。我便找到了你。草原使团里的其他人,大概都已经死了吧?”
面前的男人知道他是使团的一员。苏铁迟没有反驳,也不打算告诉男人其实常野还活着。
“破虏将军的儿子,果然气质殊异。”
苏铁迟按剑的手压得更狠了,男人竟然完全知道他的身份。
“我没见过你,你怎么认出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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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
男人笑了笑,神色悠悠,从容不迫。
“在这座客栈里,很多人腰间都配着剑,或长或短,或华丽或朴素。可是我觉得,那些人的剑只是装饰,整个客栈里面,只有你能杀人。”
如此诡异的识人方法,根据眼神来判断一个人?
“那你呢?”苏铁迟问。
“我也能。”
“你是想杀我?”
“不是。”
“使团的人被杀与你们有关?”
男人摇了摇头,低声道:“其实使团之所以被追杀,只是国师的意思。况且他想要杀的,不过是主使一人。”
苏铁迟问:“那么你是国师的人?”
“不,国师杀了主使,而主使才是我们的人。”
“那么你们便是国师的敌人了。”
男人点了点头。
“你来找我做什么?”
“破虏将军还活着的时候,以忠君爱国著称。你是他的儿子,应该不会让他失望。我们需要你,和我们站在一起,便是忠君爱国。”男子顿了顿,幽幽地说:“你和我们会是同道中人。”
“说具体些?”
“很久之前,皇帝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木头人。后来司天监的老人解释说,这是有人想用巫蛊祸乱朝纲。皇帝信了。”
“什么是巫蛊?”苏铁迟问。
“所谓巫蛊,其实为一种巫术。使巫师祠祭或以桐木偶人埋于地下,诅咒所怨者,被诅咒者即有灾难。所以皇帝是被奸人诅咒了。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四十多年了,文韬武略让世人折服,平日里也颇受朝臣敬畏与百姓爱戴。但天子治国,必然也得罪了不少人,他总怀疑有人暗藏祸心。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他也不愿意相信,哪怕是太子,这是本性使然。”男人幽幽地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皇帝任命了国师,他的名字叫江重。这个人,有深渊般的野心,意图叵测......也许是祸乱整个朝代!”
纵然人声喧闹,可此刻气氛肃杀,像是偌大的酒肆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国师杀了很多人?”
“都在城外的地里埋着,上面种满了花,花开得特别漂亮。”
苏铁迟沉吟了片刻:"既然你刚刚说国师是你们的敌人。但他也许不是我的敌人,那就不怕我向国师告密?"
这确实是个问题,国师与苏铁迟之间并没有什么瓜葛。男人并不知道苏铁迟与国师之间的恩怨。况且若是换了其他人,未尝不会为了一些特殊的目的向国师告密。
此时男子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起来,甚至隐约透露出一股杀意,落在苏铁迟的脖颈。
“我认为破虏将军的儿子应该不会这么做。不过,倘若你这样想,那么今日我们两人只能有一人走出这里。在乱世之中,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我们都要选边站队。”
男子抬起了自己被桌面遮住的右手,苏铁迟瞥过去,他似乎握着一柄用粗布条包裹着的条状物体,应是剑。
“让我想想。”苏铁迟道。
“若是想好了,明天便来这里找我,我会等待。另外,我的名字叫秋离。”
男人将自己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伸出手指插入碗底中,沾上残剩的酒液,在木桌上写了一个地点。接着收起剑,转身离去。
像是一阵冷风刮过,了无踪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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