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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猎

    十月初,喇木伦草原,寒风微起。

    石青色,艾绿色,绀青色的彩旛在风中飘荡,从东边的金帐群绵延到西边的山脚,像是墨色勾勒的曲线。

    在城外最大的金帐前,坐落着用绛色石块堆起的祭坛,穿着乌黑长袍的巫师们围着火堆吟诵着古怪的咒语,拍着手掌,烈火熊熊,祭坛下冒着一团团黑烟。

    这是狩猎开始前的祭祀。

    半旬之前,匈奴人便把猎物群驱赶到喇木伦草原,以供会猎。

    猎物有很多种,小体积的如成群的灰兔与狡猾的野狐,还有数量较少的黄毛狍子。这些动物并没有明显的攻击性,但是往往擅于藏匿,经常伏在窝里一动不动,不理人世喧嚣。要在草木的黄绿与天空的暗蓝间发现它们,着实也颇费功夫。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猎物都温顺和煦。

    在辽远的草原上,野兽的生存只靠嗜血的野性和刻在骨子里的狡黠,草原狼便是这种代表。这种狼和中原的狼有很大的区别。中原的狼大多生活在山中,每逢山中找不到食物了,中原的狼就悄摸摸地潜进村子,偷些鸡之类的家禽,被人或看家狗发现了,就仓皇逃窜。

    有个成语叫狼狈为奸,正是因为弱小,所以狼偷鸡的时候还需要狈的帮助。

    草原狼则不一样,这种狼是嗜血的独狼,它有强大的爆发力,迅捷的速度,机敏的反应与凶狠的性格。它的眼神浑浊而惊悚,让人感觉是鬼魅在凝视你。每年都有不下数十个牧民死在它的獠牙之下。

    与狩猎难度相关,狩猎价值则是依次递增,四只灰兔或四只狍子抵一只狐狸,四只狐狸抵一只草原狼。会猎持续一整天。猎得猎物价值最高者为头魁,可以受到单于王的嘉奖。

    火焰燃起的烟雾在蒸腾,勇士们背着弓箭,骑着战马,等待祭祀结束。他们都在右手掌上用茜草汁画出一道绛色痕迹,这代表着对草原孕育牛羊,哺育匈奴子民的感恩。

    参加围猎的,绝大多数都是匈奴子弟。他们之间可以看出明显的地位尊卑,普通的骑兵或者奴隶的儿子们穿着笨重而破旧。而贵族子弟大多衣装华贵,也许他们的猎术不是最顶尖的,但胯下的马必然是最壮的。

    除此之外,边缘还有一位不起眼的年轻人。与其他人不同,他的上半身没有穿着匈奴流行的宽袍,而是裹着中原常见的灰色短袄,缀有几个补丁。头戴略显破旧的皮帽,鞋也是皮制的,长而宽大的裤子用一条皮带在踝部扎紧。弓箭袋系在腰带上,垂在右腿的前面,箭筒横吊在腰背部,箭头露了出来,反射着白芒。

    他就是来自长安的苏铁迟。

    由于武艺平平。常野并没有参加这次狩猎,只是在围观的人群当中,眼神睥睨地看着那帮匈奴人,暗暗为苏铁迟鼓劲。

    可一定要打败那些蛮子们,他心想。

    夔鼓声阵阵,会猎正式开始。

    青年们背着弓与剑,纷纷策马行动,在非战争时期,会猎夺魁是最好的表现机会。

    然而苏铁迟并不着急,不同猎物的差异巨大,所以他眼中的猎物只有一个,那就是草原狼。

    这种猛兽体毛棕黄,腹部略白,伏在长草间不易发现。加之狼性凶猛,所以少有人愿意去找寻草原狼,即使遇到也是避之不及。

    可苏铁迟偏偏只要它。

    高远苍蓝的天穹下一片云也没有,竞争者们四散前进,远远望去,成为喇木伦草原上的一个个黑点。围猎的范围颇为辽阔,苏铁迟不确定自己能否找到草原狼,也许他要空手而归,也许他能一举猎杀草原狼,提着它的头颅取得魁首。

    苏铁迟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很多年之前,当苏建还是个普通习武之人的时候,皇帝曾在上林苑举行狩猎活动,那时年轻的苏建一举取得头魁,在皇帝面前射中了那只皮纹最漂亮的猛虎。皇帝龙颜大悦,当场赏给了他一个军职。

    那是命运的馈赠,苏建后来多次身先士卒,在抗击匈奴的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戎马倥偬间书写了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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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

    落日余晖。

    看样子苏铁迟很幸运,他不断地深入草原,终于在夕阳西下之时遇到了一只狼。但是也不完全幸运,因为除了狼之外,苏铁迟还遇到一个戴着红色毡帽的猎手。

    是那位猎手先发现的狼,正在与狼对峙着。

    这是一只体型较大的草原狼,甚至大的不合常理,腹部略显臃肿。猎手严阵以待,用弓箭瞄准了它,弦张得很夸张,可是手却迟迟不肯放下。

    苏铁迟骑着马走近,与猎手和狼各保持了几百步的距离,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凶兽就那样卧在他们的面前,草遮住了它的半截身体,狼头显露出来,垂着长长的口涎,獠牙暗黄。

    此刻苏铁迟脸色一凝,不是因为狼,是因为猎手。

    因为猎手是个少女。

    她的头上扎着厚厚的麻辫,穿着青色的外袍,身材看上去很娇小,与所骑的大马形成鲜明的对比。

    而她胯下的铁蹄马明显是被草原狼震慑到了,正在不安地跺着蹄子,女孩松开拉弦的手,抚摸着马头,尝试让马安静下来,但马反而更加焦躁,鼻子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苏铁迟心里不禁感慨:草原果然民风剽悍,少女也敢独自猎狼。

    觉察到苏铁迟到来,这只狼眼睛偏过来,直勾勾地盯着苏铁迟,耳朵竖着,展现着警觉与凶光。

    苏铁迟也盯着它,面对它那双黑得生寒的眼睛,他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噤。狼的吼声压在喉咙里,他们都想先从对方身上观察出胆怯,像是生铁的交击,燃烧着没有温度的火。在这种人与野兽对峙的情况下,谁先移开目光,谁就气势上落入下风。

    死寂。

    苏铁迟不知道这位少女在犹豫什么,也许是因为恐惧。但在草原狼这样的凶兽面前犹豫,是一种非常自大的行为。

    他缓缓地取下了背上的弓,拉弦搭箭,瞄准狼头。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对于草原狼来说,数百步距离也不过是几息的功夫,苏铁迟如果没有射中,也许那只狼会马上朝他扑过来,到时苏铁迟未必有机会拔剑与狼肉搏。

    就在此时,狼率先偏移目光。

    苏铁迟很是吃惊,按照常理来说,草原狼就算被打断了后肢,或者被很多人包围,也依然会在原地翻滚,不安地嘶吼,威胁着靠近它的人。

    然而他眼前的这只狼似乎显露退却之意?

    但苏铁迟并未多想,弦如满月。

    “咻。”

    长箭破风。

    一阵沉实的声音从草丛间传来,是一箭命中。那只狼打了个踉跄,哀嚎一声,在长草中抽搐。

    接下来便是补刀,苏铁迟迅速收好弓箭,抽出背上的四服剑。这是父亲苏建留给他的剑,在夕阳的光线照射下,四服剑光彩夺目。苏铁迟拉着马的缰绳,胯下的瘦马犹豫了一会儿,战战兢兢地一步步踱近,苏铁迟见状果断跳下马背,作势要去砍下狼头。

    “等等!”

    那个女孩在喊,是匈奴语。

    苏铁迟身后的马被这声音吓了一大跳,发出长长一阵嘶鸣,马蹄使劲踩着草,尾巴甩起又放下。他于是停了下来,半弓着腰,用余光瞥了一眼少女,像是在询问她为什么这样喊,而少女却没有看他,只是远远望着草原狼,一脸疑虑的样子。

    苏铁迟活动了一下紧握剑柄的右手,能感受到自己手心浸出的汗水。他死死盯着狼,企图激起它的恐惧,狼也死死盯着他,杀气沉沉。

    此时少女下马小跑了过来。到了距离狼十多步的时候,她看了苏铁迟一眼,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只狼,仔细地观察。

    苏铁迟这才看清了她的脸,这是一个匈奴美人的胚子。约莫十几岁,在中原这样的女孩该行笄礼了。也许是经常户外活动,经受草原日晒的缘故,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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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的脸很是红润,有淡淡的斑,白玉似的琼鼻很是小巧,眼窝微陷,瞳孔清澈明亮。夕阳的光线照射在她长长的麻辫上,像一条条光彩夺目的金带。

    “能不能不要杀它了啊。”端详了一会儿,少女对身旁的苏铁迟说。

    “为什么?”苏铁迟礼貌地用匈奴语问,作为使节,他可以熟练应用匈奴语。

    “这是一只母狼,而且还有了身孕。”

    少女回答,她看着苏铁迟,眼神很是真诚,像是一片蓝黑色的静谧湖水。

    苏铁迟没有接话,有些不解。

    “很久之前,我有一位老师,他告诉过我,猎人不能杀怀孕的生物,这是草原上的规矩。”她的语气很是笃定,像是在阐述一个道理。

    如果这是草原上的规矩,那对汉人也生效么......苏铁迟一时无语。

    就算这只母狼怀了幼崽,幼崽生下来后依然会长成一只凶猛的草原狼,给牧民带来很大的麻烦。况且现在已经是日落黄昏,这只狼是苏铁迟射中的,功绩理应给苏铁迟。也许砍下狼头之后,苏铁迟就能夺得魁首。

    狼依然在哀嚎,呜呜地叫,它的声音再也没有之前的阴狠,而是夹杂着柔弱。

    苏铁迟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是一只小猫。

    不巧的是少女从刚刚开始便盯着他看,目光恳切真诚。

    苏铁迟不禁脸红了。他也不过是一个少年,少女却一直这样认真地看着他,会让人很不好意思。在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之后,他主动避开女孩的目光,弯腰低头,把四服剑按在草原狼的脖颈之上。

    “你不要这样一直看着……”苏铁迟小声嘟囔了一句。

    一直在哀嚎的草原狼这下子完全消停了,一动不动,等待着苏铁迟对它命运的审判。少女则扭过了头,不愿直视将要出现的血腥场面。

    然后他左手轻轻用力,拔出了草原狼右前肢的箭,漆黑的毛色染上了一片血红。苏铁迟的箭上没有倒刺,所以很轻易便拔了出来。接着他又移开按在狼颈上的四服剑,长舒了一口气。

    草原狼低低的叫了一声,黄色的眼睛看着他们,顿了一会,便迅速一瘸一拐,连滚带爬地走远,长草间留下一道血迹。

    “箭伤不重,这只狼应该无恙。”苏铁迟道。

    少女露出了笑容,眉眼如同欢悦的泉,红唇温润,皓齿内鲜,像是绯红色的花藏着雪白的蕊,有一种匈奴女孩独特的美。而她脸上淡淡的斑,此刻也变成了云霞留在草原上的影。

    苏铁迟差点有些失神。

    草丛间传出簌簌的声音,那只狼迅速消失了。

    ......

    目送着那只狼,少女对苏铁迟轻声说:“谢谢你。”

    苏铁迟回过神来,道:“不用谢”。

    但他的神色变得有些落寞,甚至不愿意再看少女一眼。翻身上马,拍拍马头,马蹄缓缓动了起来。如果不出意外,这次只能无功而返了。

    他其实很想在这次的大会上夺得魁首,展示大汉的风姿,就像很多年前,苏建在上林苑那样。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不好意思拒绝这个女孩吧,苏铁迟最终放过了这只母狼。

    看来自己也有一点妇人之仁,他突然自嘲地想。

    逐渐走远。

    ......

    “对了,你是哪个部落的?”

    当半轮红日消逝在地平线时,少女突然想起来这个问题,她大声地问。

    然而已经远去的苏铁迟并没有听到,也没回头。

    少女牵着自己的马伫立。马儿依然关注着渐渐隐没在长草中的血迹,那是草原狼留下的,而她看着苏铁迟骑马远去,若有所思。到最后,他的身影成为视线里一个模糊的黑点。

    赤色的落日将少女的身影拉的很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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