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难得出了太阳。
更难得是早朝之上政议不多,散的早。
一离了大殿,首辅刘泊便遣散了随行侍卫。揣着双手,哼起小曲,老爷子悠哉游哉地向皇宫西南行去。
阳光暖而不燥,虽四处冰消雪融,略有寒意,但一路不停走下去,刘泊只觉得浑身暖洋洋,一把老朽的身子骨都仿佛有了些活力。
走了不知多久,总算到了那个极负盛名的小湖前。
万鲤池!
“江湖龙蟒万千,尽成池中之鲤。”
这个象征着江湖没落的传说之地,相信所有人第一眼看到它时,都会大失所望。
因为它实在是普通极了。
方圆不出五里的小湖泊,说不上小,也算不得大。虽曾是旧朝皇家独享的一泓清池,但历经战火,过往繁华,早已烟消。如今放眼望去,尽是平平无奇,毫无令人眼前一亮的景致。
只余平静的湖泊中心,立着一个看上去就有些年月的古雅石亭。
湖心亭本也没什么特别。直到二十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刺杀,当时就在这亭中,身居“天下第一”的火屠烈,却将手中那本该刺进先帝胸口的‘赤玄’神剑,丢进了湖中。
自此,“掷剑亭”之名,震动天下,也成了所有江湖人不愿提及的奇耻大辱。
沿湖岸又缓行百余步,抬眼便可看到座落在西北处的一座楼阁。
楼阁高有七重,甚为雄伟,哪怕积雪未消,仍可见飞檐流阁,画栋雕梁,气派非常。楼上更是高悬金匾,遥遥可见“定波楼”三个大字。
如果说,万鲤池与掷剑亭,于江湖人而言是莫大的耻辱,那这座定波楼,无疑就是江湖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因为,这座楼,便是锦鳞卫的总部!
对江湖人而言,它还有另一个名字——“豪杰墓”!
正是“万鲤池畔定波楼,多少豪杰葬其中”。楼成数十载,不知多少江湖豪杰身入其中。可他们要么死,要么降,终归没有一人,能安然而退,重回江湖。
这座高楼,这座坟墓,究竟潜藏了多少骇人听闻的秘密,又收聚了多少江湖强者、能人异士?
哪怕刘泊位极人臣,也给不出答案……
甚至若无皇帝允许,他连踏入楼内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好在他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是定波楼,而是位于定波楼之后,那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院。
小院一排木屋,竹篱环绕,院内积雪已除,只见青砖铺地,片尘不染,除了两棵盘根古树,再无他物。这般雅致朴素的小院,实在跟这处处金砖玉瓦的皇宫格格不入。
刘泊还未走到院门外,就听耳边传来鬼魅般的女子声音,冷冷问道:“刘大人,今日到此,所为何事?”
刘泊头也不回,只眯眼笑道:“今儿个暖和,老朽四处瞎晃,路过此地,一时手痒,想跟雷总管手谈两局。还有劳木叶姑娘通禀一声。”
“大人稍候。”鬼魅般的声音转瞬而逝。
刘泊走到院门外立住,片刻之后,一个宫女装扮的明艳少女走出木屋,手提一双洁净的青靴,笑盈盈迎向了刘泊。
少女先是躬身向刘泊行了一礼:“奴婢见过刘大人。”
刘泊笑道:“南枝小丫头,多日不见,可是又漂亮了。可惜了老朽不争气,没生出个儿子来,不然肯定向雷总管讨人,让你来当儿媳妇。”
南枝俏脸生霞,不敢接话,只把青靴放在刘泊脚边,说道:“大人说笑了,楼主请您进屋一叙,奴婢先服侍您换靴吧。”
“不用不用!”刘泊摆了摆手,自己俯身脱靴,“老朽走了一路,脚都出了汗,臭烘烘的,可不能熏着你。”
南枝笑而不语,等刘泊换好了靴子,才引他走进院里,来到最内的一间木屋门外,道:“刘大人请进,奴婢去准备些茶点。”
刘泊点了点头,推门入内,一股墨香扑面而来。
屋内窗明几亮,布置简单。一人身着宽松白袍,披散长发,正埋头案上,奋笔疾书。
刘泊来到案前,毫不作声地看着那人挥毫泼墨。
待到一张纸用尽,放下笔来,那人才出声问道:“如何?”
声音清冷,如雪如冰,似有着让人心中生寒的奇特魔力。
刘泊一撇嘴,如实回答:“浪费了上好的笔墨。”
那人把脸一抬,看向刘泊。
透窗而过的阳光,这才有幸轻抚上那张绝美的脸。
那是一张美得如仙如魔的脸,一张能让人走火入魔的脸。
刘泊从来不敢直视这张脸。
哪怕那面容之净,眉眼之媚,琼鼻之巧,红唇之艳,都远胜过他这一辈子所见过的所有美人。
哪怕那宽松白袍下裸露的平坦胸膛,彰示着这张脸的主人只是个男人。
可也不止于刘泊,事实上几乎所有见过这个男子的人,都不敢直视他。
刘泊不敢,只是因为这男子的相貌实在是美的令他惊悚!
其他人不敢,更多是因为这男子的身份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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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惊悚!
他有很多的名号,诸如“站皇帝”、“九千岁”、“血美人”、“墓底蛟”、“雷半妖”……每一个,都足以让天下人闻之胆寒。
他就是如今的定波楼楼主,锦鳞卫之首,皇帝钦定“天下第二”,总管太监——雷霓!
“南枝。”雷霓轻唤了一声,“不用忙了,给刘大人舀碗冷泉水就好。”
刘泊一咧嘴:“小气!咋还不乐意听实话呢?老朽一向快人快语,有一说一,你能不知?”
雷霓扬了扬手:“那敢问有一说一的刘大人,我身后挂着的那四个字,写的又如何?”
刘泊抬头看向他身后墙上,那御笔亲提的“天下第二”四个大字,立刻一竖大拇指,正声道:“吾皇好字!龙飞凤舞,铁画银钩,不外如是!”
雷霓从案后缓缓走出,嘴上说道:“是吗?陛下送我这幅字时,亲口说虽然我的武功天下第二,但他也有能排在天下第二的本事,那便是字写得天下第二丑,还说多亏了有您这么个写得天下第一丑字的人做师傅。”
刘泊嘿嘿一笑:“皇上抬爱,微臣愧不敢当。”
二人在窗前落座,南枝奉上茶点,摆上棋盘,躬身退去。
刘泊端起茶杯,尝了一口,叹了口气。
还真是冷泉水……
雷霓执黑子先行,落棋不语。
刘泊落了一子,就单刀直入地发问了:“雪停了,开春了,能不能缓缓了?”
雷霓盯着棋盘,慎重地敲下一子,答道:“缓与不缓,可不归我说了算。”
刘泊盯着他,随意摸出一子,拍在盘上:“那杀多杀少,总该你说了算吧?”
雷霓左手两指轻捋着鬓边长发,道:“不多不少,杀得净是不服‘禁武令’的江湖匹夫。”
刘泊立刻愁眉苦脸道:“江湖匹夫终究也是大乾子民!老朽这么多年兢兢业业辅佐陛下,好不容易维持这么个大好局面,让苍生万民过几年安定富足的日子。这下倒好,‘禁武令’一出,立刻又是血光四起,人心惶惶啊……”
雷霓问道:“听起来,刘大人似乎是对皇上的‘禁武令’有些不满啊?”
刘泊叹了口气:“老臣岂敢!倒不是不满,只是有些困惑。”
“若说江湖之弊害,老朽岂会不知?想当年,那令十州一统、万族归附的大轩王朝何其强盛?最后还不是因为江湖势力过于庞大,朝廷难以压服,最终导致天下纷争四起,乱象横生,这才给了昆奴人可乘之机……”
“最可恨是,当年昆奴大举东侵之时,江湖宵小却仍争斗不休,各自为战,都不肯与朝廷共进退。终令这千年基业,大好河山,落入昆奴之手,让我鹿原子孙饱受了一百多年的奴役!若非先帝横空出世,起义军,竖义旗,以‘奉天令’号召江湖群雄,费劲心机团结了那一盘散沙的江湖力量,咱们鹿原人何时才能推翻暴晟,将昆奴人赶回昆仑?”
“先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重赏那些江湖武人,近乎于有求必应,诱使他们留在朝廷,顺水推舟成立了‘锦鳞卫’。自此,方成就了‘江湖龙蟒入池中’的大好局面,朝廷也算有了抗衡江湖的筹码。可谓是先帝的第一步好棋,一子定天元,稳健且精明!”
“其后短短两年间,锦鳞卫便已达到了江湖门派无能匹敌的地步。先帝当机立断,颁布‘铸鼎令’。效仿轩帝圣祖,‘尽收天下兵刃而铸九鼎’,不仅收缴民间私藏的兵器,严管兵器铸造买卖,甚至还逼迫各大江湖势力献上神兵利器以示臣服。”
“这一记猛药,毫无意外激起了江湖人士的群起反抗。可随之而来的,便是锦鳞卫的倾巢而出。那一时,真可谓是‘万鲤入江湖’。一朝之间,无数宗门被灭,万千武夫殒命……天翻地覆,惨烈之至啊!记得那句‘锦鳞过处,江湖末路’,不正是那时留下的?”
“最可笑还是那场堪称史无前例的刺杀,汇集了过半的绝顶高手杀入宫中,却也以‘掷剑亭’画上句号,沦为世人的笑柄。至此,幸存无几的门派,归隐的归隐,低头的低头,这盛极千年的江湖,从此元气大伤,再不复从前啦……这先帝的第二步棋,一记试应手,走得很险,但险中求胜,绝佳!”
刘泊摇头晃脑,唏嘘感叹,说到此处,却听雷霓忽然道:“慢着!”
刘泊一愣,随即面露紧张,暗骂自己人老智昏,忘了最不该在雷霓面前提起掷剑亭一役……
哪知雷霓却道:“容我悔一步棋。”
刘泊老眼一翻,忙笑呵呵把手一挥,请他自便。
确认雷霓全神贯注盯着棋盘,确实没有动怒时,他才继续说道:“先帝驾崩之后,陛下继位以来,不但广施仁政,体恤臣民,亦不似先帝那般,放任锦鳞卫打压江湖势力,反倒先是大力整治了锦鳞卫一番,对江湖却十分宽慈,这才令动荡平息,有了如今这盛世局面。”
“虽说近年里个别势力有所抬头,又有个什么‘天理’邪派大肆与朝廷作对,但终究是螳臂当车罢了。相信以当今锦鳞卫的实力,加上雷总管的手段,将其抹除也不过早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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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陛下此时却忽然发起‘禁武令’,不但严禁民间私自习武授武、比武私斗,还要让那些江湖门派交出武学秘籍,并接受锦鳞卫入驻监管。这一下,可算是彻底把他们逼上了绝路,一个个拒不接令,不惜与朝廷为敌,拼个鱼死网破……”
“到今日,因这一纸‘禁武令’,已有多少江湖人士丧命?又有多少锦鳞卫殉职?雷总管岂会不知?况且,还有不少人走投无路之下,反倒转投了邪派,令‘天理’这等江湖毒瘤,短短数月便得以迅速发展壮大……这岂是禁武本意?”
“唉……老朽我,想不明白以陛下之睿智圣明,这步棋,为何落得如此草率……”
“就算不提这些江湖动荡……可自太昊演武以来,练炁习武,便如天性一般融在了咱们鹿原子孙的血脉中。虽说如今龙脉被毁,天地炁绝,武者已无法练炁,可靠着薪火相传,武道传承也终没有彻底断绝,万民尚武之心仍在!如今这‘禁武令’一出,锦鳞卫手段又是如此酷烈,怕是……怕是……”
言及此处,刘泊手中提起一子,却迟迟不肯落下。
雷霓指尖轻叩棋盘,淡淡说道:“刘大人最后是想说,怕是会失民心,惹众怒……对吧?”
刘泊缓缓落子,一言不发。
雷霓轻笑一声:“这些话,你刘大人先前对皇上都敢直言不讳,到我这,却是废话连篇,吞吞吐吐。怎么?你是知道皇上落子无悔,所以退而求其次,想着劝我少造杀戮?”
刘泊沉默片刻,最后赔笑一声:“雷总管说笑了,老朽岂敢对锦鳞卫的事务指手画脚?只是这人老了,也忧国忧民惯了,就爱发发牢骚。若不中听,你权当老朽放屁就是!”
雷霓指间轻轻摩挲着一枚棋子,冷声道:“为人臣者,亦如棋子,陛下才是执棋者。陛下既已落子,那我这枚棋子,就该无问无疑,好好发挥自己的用处才是。”
“可众所周知,雷某琴棋书画样样不精,文韬武略一概不会,思来想去,就只有一件事能办好。”
“那就是杀人!杀江湖人!”
雷霓那双深如玄潭、一望无底的眸子看向刘泊,嘴角挑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民心?众怒?与我何干!抚民心,平众怒,该是你刘大人擅长的事吧?”
刘泊眯起了眼睛,干笑了两声,最终又敲下一子,叹道:“完了,老朽输了。”
雷霓手上紫电明灭,指间那枚棋子瞬间化为飞灰。
刘泊大笑两声,起身告辞。
雷霓端坐原处,目视棋盘,在刘泊踏出门前,悠悠说道:“刘大人,费尽心机输给我这种臭棋篓子,很不容易……我看下次,你若还想下棋,直接找陛下即可。毕竟论起下棋,他应该是真正的天下第二无疑了。”
刘泊苦笑摇头,推门而去。
雷霓起身离座,懒洋洋斜靠在窗沿,任暖阳洒了他满头满脸。
院中古木之上,传来鸟鸣阵阵,清脆悦耳,十分动听。
雷霓侧耳聆听片刻,笑眼望去,眸中忽然迸射赤色雷光,鸟鸣声戛然而止。
“聒噪!”
他缓缓合上眼睛,轻声道:“说吧。”
屋内,那鬼魅般的女子声音随之响起。
“禀告楼主,刚刚得到消息,‘众星阁’、‘长渊剑派’、‘怒猿帮’、‘震蛟十二连坞’这四家,已依照‘禁武令’,改造完毕。”
“‘蝉心宗’、‘大圣门’两家,已被彻底剿灭,门内上下,负隅顽抗者已悉数格杀。”
“五阳山‘悬剑山庄’,依靠险要地势和守山剑阵,至今未被攻破。严州指挥使韩不周传信,请求增援,还请楼主定夺!”
雷霓嘴角勾起:“韩不周那个有勇无谋的蠢货。贪功冒进,强攻五阳山?‘悬剑山庄’数百年底蕴,是所剩无几的硬骨头之一,岂是他能一口吞下的?崩了牙,才来要人?好!放几条‘玉蛟’过去,若是再拿不下‘悬剑山庄’,就让他把自己脑袋给我送来吧!”
“明白。”
雷霓又问:“还有事?”
“今早还收到一封传信,据信上说,雷……柳大鸿已死。”
雷霓睁开了眼睛:“细说。”
“信上说,于离州白云山附近,巧遇江湖散人柳大鸿,其亲口承认十七年前杀害李成峰一家。一番交手后,柳大鸿不愿领罪受降,最终自尽而亡……信上还请楼内尽快封销此案的案宗。”
雷霓默然良久,才幽幽问道:“谁的信?”
“‘玉蛟’初七。不过应是由其兄长慕云代笔。”
雷霓眉头皱起,露出古怪神色:“那只‘小虾米’,果然不一般呢……”
略一思索,他摆了摆手:“就按信上说的办吧,另外,注意一下柳青青的下落。”
“遵命,属下告退。”
屋内重归寂静。
雷霓似有些疲惫,俯下身子,缓缓将脸埋在臂弯中,发出轻悠悠的一声叹息。
“六叔,你也应该算是……死而无憾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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