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襄自打见了宝婆婆,嘴巴就如抹了蜜糖一般师娘师娘地叫得亲切,听得习惯了,宝婆婆有时不经意间也就自称起师娘来,但此时她自称师娘,摆明了是另有所寓。
乌有居士自然也听懂了话外之音,一旁颤声道:“小师妹,是我的,是咱们的孩子?”黑暗中,他慢慢挪过来先摸到了陈襄,陈襄抓着他的手放到宝婆婆的手上,这回宝婆婆并未闪避,尽管她还是只讲给陈襄一人听。
“陈襄啊,丢掉自己的亲生骨肉,揪心呢,一辈子的悔恨。母子分离,这份痛苦,没做过母亲的人绝难想象得到,每个晚上,内疚都来折磨你……”
“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乌有居士羞怯而急切地问道。
“陈襄啊,师娘那时还太年轻,一赌气,发誓要练成绝顶武功,将天下负心薄幸之徒斩尽杀绝。我孤伶伶一个人,在山上乱草从中生下了孩子,呼——我恨这个孩子,我恨把这个孩子送到世上来的那个人,我不能让孩子拖累了我。”宝婆婆虽然一口一个恨字,但语气中幽怨明显多于仇恨,“唉,师娘是个孤儿,也没有亲戚朋友可托,孩子一生下来,我就偷偷找到臭老道,叫他抱了去,是送人,是丢弃,还是溺死,都随他了。”
“这个臭老道,几十年了竟敢一个字也不提,看我再遇到他不狠狠揍他一顿。后来呢?”乌有居士舒缓了些。
“陈襄啊,臭老道是我的小师弟,那时还是个孩子,从小就阴鸷古怪的性子,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地迷上了内外金丹之术,所以大家都嘲笑他,叫他臭老道,不过对我这个师姐还是言听计从的,我对他也比别的师兄们更关心些。后来,我养好了身子,便遍访名山大川,拜名师,寻隐贤,而本门武功秘诀,只要是大师兄知道的也早就让我记熟了。师娘年轻时还是颇有些姿色的,哈哈,天下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只要我开口,就没有我得不到的。”
陈襄脸上热了热,掩饰道:“可我看师娘使的,虽然招式变化繁复,也都是本门纯正的功夫啊。”
“师娘以前功力尚浅,不体会本门武功实为博大精深。不过学学别人的也大有好处,广采博收,取长补短,并也知己知彼,我拿来与自身的相互印证,终于有了领悟。所谓一法通,万法通,渐渐才摸到本门武功的精髓之处。”
“我在天山的住处原是臭老道炼丹的地方,后来他让给了我,每年他都去采些朱砂雪莲什么的,住上几天,这些年我吃的用的大多是他带去的,我每年也改装易容下山走走。十年,二十年,唉,武功大成之时,世上之人见得多了,红尘之事看得淡了,反而不懂了,我练成绝世武功干什么?有什么用?直到这时候,我才大悟大彻,人活一次不容易,看起来最简单的人生世事,朋友交(欢),天伦之乐,才是最值得留恋的。早晚,任谁也逃不过情之一字,我想起了师父的养育之恩,想起了师兄师弟们在一起戏耍淘气的欢乐,想起了,我的孩子……”
宝婆婆更咽了,半天无语。陈襄知乌有居士急于知道孩子的下落,提醒道:“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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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孩子男的女的?有多大了?你这么多年也没问问臭老道,他把那孩子怎么样了?”
“噢,臭老道只说抱去便送给了路上遇见的一个刚失去孩子的农妇,他也不知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再也没了音信。我的儿子要是还活着,今年该是六十岁了,不是小孩子啦,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他,还是哇哇大叫刚来到人世间的样子。”
宝婆婆平静下来,就因为不知所踪,因之常存着希望。“天知道,也许他落在个平常人家,会比在我身边过得更好。”
停了停,又道:“你姑姑从来也没个笑容,就一门儿心思地练功,即便她不说,我也知道她心里一定埋着极深的仇恨。她若是不能自己解开心结,怕也会像我一样遗恨终生,因此我把本门和其他门派的武功,但凡我知道的都传给了她。终于有一天她说要下山走走,我什么也没说,只把这面具给了她。唉,我那时就知道她不会回来了,我真该拦住她才对。”
宝婆婆渐渐陷入回忆之中,一会儿抽泣几声说到刚上天山时的孤寂烦闷,一会儿又笑几声夸起雀儿的机敏顽皮,仿佛在自言自语,令陈襄悠悠地沉入了梦乡。
……
太阳掩盖了所有的阴暗和秘密。
陈襄被一阵隆隆的笑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就见雀儿悬在洞窟的穹顶上悠来荡去的,正用手捕捉着从山石的缝隙中漏下的缕缕阳光,开心的笑声拢在石壁间发出隆隆的回音,难为他是怎么爬上去的。
阳光一如筛下来般一丝丝一束束射下,映得洞内晨雾缭绕,乌有居士与宝婆婆盘膝对坐着,昨日之前的尴尬芥蒂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正温言款语地谈论着武林旧事,宛若世外仙侣。
见陈襄醒来,乌有居士笑道:“你看看我怎么收了这么个懒徒儿,神蚤门往后还能抢上生意做吗?哈哈。”
宝婆婆也笑道:“教不严,师之惰,你又勤快到哪里了?”
陈襄心中窃喜,那二老终于摒弃前嫌和好如初,省了自己的好多口舌。他美美地伸个懒腰,爬过去问道:“师父,咱们这个神蚤门在江湖上名气很大吧?”
“屁神蚤门,你那个没正形的师父信口胡掰,看他怎么过去跟师祖交待,不打断他的脊梁骨才怪?”宝婆婆撇撇嘴,“我的师父当年自称钱塘退士,并未立什么门派,不过倒是被有些后辈的呼作钱塘门、断潮剑。”
“管它这门那门的,反正就咱师徒俩,失风空趟丢手艺也不牵涉别人,哈哈。看他们又是门规又是戒律的,以为有个门派是啥了不起的荣显,又约束住谁了?”乌有居士手捋胡须笑着又道:“对了,大牛啊,你往后怎么打算的啊?准备去哪里?”
陈襄恭敬地回道:“师父,徒儿无能,让咱神蚤门蒙羞了。”他拿不准要不要将爹娘下落不明的猜疑直言相告。看巫家十二楼与乌有居士也是很亲近的样子,他不想把师父牵连进去,便把寻访爹娘的事情瞒下了,只说先要找文文讨回包袱。
“你说可怎么办好呢,我收了个什么徒弟哦,原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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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就是懒点儿,没成想还笨的灵巧。”乌有居士听他苦着脸叙述了原委,一连声“啧啧”地叹道,“你怎么把那个鬼丫头给得罪了?够你头疼一阵子的了,呵呵。”
宝婆婆插话道:“说徒弟笨,师父更笨,那叫得罪啊,那是喜欢你了。大牛啊,你那包袱,哼哼,十有八九,讨是讨不回来了。”
乌有居士一拍脑门,嘻嘻笑着恍然道:“我笨,我真笨,女人的心思水底的鱼,谁知道她们都想什么哦。”
“讨不回来也得讨,那都是姑姑的东西。”陈襄想到霍文均娇憨而又任性的样子,无奈地苦笑道。
“真是搞不懂了,你这小样的会讨女孩子欢喜?呵呵。”乌有居士好奇地端详着他,“你那包袱很大也很破旧是吧?我想啊,一个漂亮的女子断不会背着它满大街逛游。”
听说此言,陈襄心头一动,但转念一想,遂又摇摇头,“师父是说她并未拿出去?可屋里被我翻了个底儿朝天,都找遍了呀。”
乌有居士翻眼向天,冷哼道:“找遍了?人哪,视而不见的时候多了。”
陈襄顺着他的眼神儿刚想再问,突地似有所悟,“在棚上?在棚上!哈哈哈哈,我怎么没想到呢,师父就是师父啊。”一想到文文看见他找回了包袱该是如何的嘴脸,喜得他摇着乌有居士的胳膊一个劲儿地傻笑。
宝婆婆一旁冷嘲道:“哼,偷东西藏东西,谁能比得上你师父。”
“要不咱怎么没出息呢,就这点儿雕虫小技还让人家看不上眼儿。”乌有居士讨好地调侃道,“师妹,咱们做一路,一起走吧?”
宝婆婆一怔,随即招呼雀儿道:“雀儿啊,下来吧,咱们要走了。”
雀儿高高地应了一声,飞身如燕,自穹顶几个起落便跳到宝婆婆身边,扬起脸问道:“奶奶,咱们跟襄哥哥一起走么?”
宝婆婆抚弄着雀儿的头,眼里满是慈爱,转头对陈襄道:“陈襄啊,我那天山太苦,也太冷清了些,我想让雀儿跟着你长长见识,你看如何?”
不待陈襄答话,雀儿立刻叫道:“太好了,襄哥哥,我就跟着你,早晚我能打过你。”
陈襄笑道:“若跟着我,不许乱跑,也不许你看见谁都想打一场哦。”
“耶耶,叫你一声哥哥,你就拿大,嘻嘻,人家手痒嘛。”
“手痒了你就跟我打,要么左手跟右手打。”陈襄高兴地一掌推过去,雀儿出双掌抵过,俩人噼里啪啦地闹了一阵,陈襄才笑着对宝婆婆道:“师娘放心,我会好好待他。”
“好啦,走吧走吧。”乌有居士满脸堆笑地一手搭着陈襄,一手推着雀儿催促着。
不料宝婆婆叫了声“师兄”,再施礼道:“师妹与师兄缘尽如此,望师兄好自为之,就此别过,保重。”话音刚落,宝婆婆翻身出了洞窟,再不回头。
乌有居士顿时灰头土脸地,只绊绊磕磕地叫了几声“师妹、小宝子……”,满脸笑容僵死过去,万分尴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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