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宜生离开宋国已有二十多年,此次回来感慨万千。
山川风月享之不尽,根本睡不着觉。
他以为往年多有金使来此驿馆住宿,内外墙上一定留有不少文墨,谁知处处都是大白墙,连个墨点都没有。
施宜生奇怪,他人犹可,蔡松年那么喜好诗词,又有那样的经历,竟然没留下一词半句。
施宜生感叹之余,在驿馆墙上题诗一首,诗曰:
“江梅的烁未全开,
老倦无心上将台。
人在江南望江北,
断鸿声里送潮来。”
这也算是为后来使者开个先河。
施宜生没想到这首诗日后竟会触动一位宋国名将。
宋国派吏部尚书张焘为馆伴使陪同招待金国正副使臣。
张焘是秘阁修撰张根之子,也是福建人。
他在宋国名声很大,对金国一向态度强硬,曾因得罪秦桧而托疾不出。
施宜生久闻其名,心里曾指望着见不着他,谁知宋国恰好安排张焘做了馆伴使。
当时宋国上上下下风传金国日夜造船调兵,宋主不信,不做任何防备,以免假金口实。
张焘就负了特别使命。
众人在都亭馆驿中相见。
张焘看到墙上的墨迹,大赞宜生诗作,说他即使在宋国凭此才华功名亦唾手可得,官位必会在他张焘之上。
施宜生口中谦逊不已,心里十分欢喜。
拉着张焘的手向副使耶律翼介绍说:“这就是使南朝不拜受我国诏书的张子公。你可能不知道当年张通古、萧哲出使南朝,南朝已接受我国要求,宋主拜受诏书。当时张公道:一屈之后,不可复伸,廷臣莫得救,曾鲁仲连之不如,岂不获罪于天下万世。最终宋主未曾拜受。真大臣也。”
张焘谦逊不已,表示没想到施宜生竟然知道这么久远的事情,自己都忘了当时是怎么说的,没想到施尚书竟记得这么清楚,佩服之至。
耶律翼上前见了礼,心里对施宜生的介绍有些疑惑。
他不知道,宜生此言其实是跟张焘客气,而耶律翼听上去,却好像在长他人的威风,不像是金使应该说的话。
张焘向施宜生赠送家乡建窑一套黑瓷鹧鸪斑茶具,道:“这建盏中有施公家乡的泥土和烈火,好自藏用。”
赠送耶律翼一对龙泉青瓷盖罐。
说这是他个人仰慕两位金使,聊表敬意。
耶律翼觉得那只茶碗,黑不溜秋,十分不起眼,不知道宜生为什么会感动得两眼含泪。
倒是自己得的这件青瓷盖罐看着敦厚实用,渍个酸菜,下个豆酱都可以。
张焘乘机与施宜生畅谈家乡物事,故园近年变化。
张焘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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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自己死后要落叶归根,归葬乡里。
又提到姜太公封于齐,子孙五代死后都运回周地安葬。
还引用古之君子的话:“乐,共所自生;礼,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
还说不仅他如此,宋主在绍兴高埠上建陵寝,以望中原。
说到激情处竟高声吟诵据他说是自己最喜欢的高适的一首《除夜作》:
“旅馆寒灯独不眠,
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
霜鬓明朝又一年。”
耶律翼虽略懂汉语,却没有懂到可以理解唐诗和《礼记》的程度。
施宜生心神不定,听了张焘一番话,也生了首丘之心,只因耶律翼在旁,不敢显露。
张焘对施宜生的心思早看到眼中,约定明日请两位金使去天竺寺烧香,这才告辞回府。
第二天,张焘果然如约而至,带着宜生、耶律翼先游西湖,登雷峰,吃宋嫂鱼羹。
张焘说我主曾乘龙舟游西湖时尝此鱼羹,赞美不已,今已成名品。
午后依例再登武林山,游天竺寺,拜佛上香。
赵构又赐沉香、乳糖,酒果和斋筵。
张焘和施宜生还斗了一回茶。
耶律翼看着二人兴致勃勃地比较着茶汤色泽,水痕多少,汤花持续长短,又看看击打出来的白色茶沫子,奇怪这有什么好玩,沫子又不解渴、不顶饿。
耶律翼一顿畅饮后,就要出恭。
张焘忙命人引耶律翼去茅厕,并说副使大人不喜坐在阴凉的屋内,乘着天好风清,领着副使大人游览游览冷泉亭和呼猿洞,观赏观赏飞来峰的风景,看看山岚云影、听听泉声松籁,可惜季节不对,否则这些遍山的岩桂,又美又香。
耶律翼也确实不喜欢枯坐在阴冷的屋子里,喝什么味道怪异的茶。
室内,张焘、施宜生二人边吃茶边闲谈。
说起杭州和福建的桂花、茶、茶盏的不同之处。
张焘询问宜生在北国生活可否适应,金主待之如何,家眷安康与否,致仕之后可否想回到故乡终老,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宜生手里拿着茶筅,挑着茶沫子,说自己在金国曾与金国皇帝斗过茶,大赞金国皇帝文武全才,诗词豪俊,点茶、象戏无所不能,且胸怀大志,雷厉风行,是难得的圣君明主。
又说金主亦诗词大家,辞风雄豪,一吟一咏,冠绝当时。
自己曾见过金主亲笔所提的扇面,上写: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
据说是金主称帝前所写。兴致之下又接连背诵了完颜亮的几首诗。
张焘听了频频点头,说施宜生遇明主,日后还要高升。
又向施宜生请教,听说金主曾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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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立马吴山第一峰”之句,不知全诗是怎样的。
施宜生侃侃而谈,从头道来。
说起当年如何在使者中派入画工,画成临安湖山图,如何在听了柳永的《望海潮》一词后诗兴大发,如何在图上画影作诗,诗曰:
万里车书一混同,
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
立马吴山第一峰。
张焘听罢,赞叹道:“果然北国之风别有一番超凡气魄。不知是金主一时诗兴,还是确有其心?”
施宜生一愣,盯着张焘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低头默默吃茶。
宜生此来本有些含愧,幸在金国取得一份功名,以金使身份使宋,才受到如此礼遇。
今见到了景仰已久的宋国皇帝,又有张焘极力奉承,动以首丘之情,自己也有点把持不住,甚至有点忘乎所以了。
忽然听到张焘这一问,心里就犹豫起来,也不答话,喝了几口茶就用茶筅慢慢地搅拌着沉在碗底的茶末。
张焘也不追问,静静地为施宜生冲饮,陪着一起品茗。
突然施宜生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手指向门外,也不看张焘,兀自说:“今日北风甚劲!”
张焘一愣。
施宜生伸长胳膊取案上的毛笔,提高嗓音,拉着长调道:“笔——来!笔来!”
张焘一下子就都明白了,这是廋语。
当天回朝,张焘就将宜生的隐语报告给到朝廷,说金兵“必来”。
朝廷上下虽然早有风闻,此时得到进一步证实,又免不了一阵慌乱。
本来前一阵子一向主战的王纶以“大金奉表称谢使”身份出使金国回来,跟高宗说“邻国恭顺,和好无他,皆陛下威德所致。”
宰相汤思退因而祝贺高宗。
高宗也十分高兴,他对诸臣说:“之前议论纷纷,都说要沿边屯驻兵马、调兵遣将、储积军粮之类,以作防备之计。朕夜不能寐,万一轻举妄动,就会兵连祸结,何时是了?自王纶回来,朕心稍安,今后安边息民,少惹祸端,以图久长。”
可是赵构没安心两天,又忧心起来。
到了正旦日,赵构因太后丧,不受朝。
施宜生等到西上阁门进名奉慰。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还看不到什么风吹草动的迹象。
施宜生没有想到多疑的完颜亮早就安排了许多眼线。
当时耶律翼就感觉施宜生举止有些失常,当他得到密报知道宜生泄漏了军情后自己十分紧张,惟恐受到牵连。
他慌张不安,举止失措,连宋国人都看出来了。
施宜生泄密以后很快就后悔了,尤其看到耶律翼坐立不安的样子更是感到绝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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