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帝后二人来到寿康宫。太后的贴身侍女高福娘迎入。
高福娘是渤海人，长得丰满结实，她是从兴圣宫（完颜亮旧居）带入皇宫的，是家里的老人儿了，已经出嫁。
高福娘见到帝后笑容可掬：“刚才太后还念道郎主和娘娘呢，可巧就来了，看样子，还得多念道念道。”
阿城问：“太后吃过饭了吗？”
福娘道：“吃过了。”
二人进来，给太后请安。
完颜亮知道太后不喜欢汉礼，就行了女真撒速礼，阿城行了女真安礼。
女真男子行撒速礼时先袖手俯身，略退半步，单跪左膝，左右摇肘至左右肩，下至膝，如此四回。再起身，复跪摇肘，如此四次，最后以手按右膝，单跪左膝成礼。
一般情况下，行一遍礼后，受礼者就扶住或命免礼了。撒速不同于汉族的跪拜，跪拜时人的全身都呈蜷缩状态，而撒速肢体舒展，动作幅度较大，又单跪一膝，行礼者的身高并不低矮许多。
礼毕，太后赐了座。说了几句家常，完颜亮问候太后起居和疾病。
太后说：“我没有什么病。皇帝你要用兵江南，这就是我的病，心病。”
完颜亮一听，心里一沉，知道这顿长篇大套是躲不过去了。
转头看了一眼阿城，见阿城热切地看着太后，就明白了。
太后也看到了皇后鼓励的目光，兴致勃勃地说下去：“凡是做事，都要思前想后，才不致事后懊悔。想当年我们女真部族以渔猎牧耕为生，虽然辛苦贫寒，却也亲族和睦，家人团圆。现在我们大金幅员万里，资财无数，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我们的，有的是辽国的，有的是宋国的，现在既然已为我们所有，就该知足常乐，惜福惜寿。你为什么总是不知足呢？混一天下，混一天下，为什么非要混一？各过各的日子不好吗？逢年过节的有个邻居互相串串门，送个年节礼物，唠唠家长里短的，不好吗？你放着太平日子不过，总想着跟人家打架，动刀动枪的，折腾什么呀？咱们家现在又不是不够吃的、不够用的，怎么还总是惦记人家东西呢？”
完颜亮耐着性子道：“儿臣乃一国之主，岂能坐享祖宗基业而无所作为？俗话说‘晴带雨伞，饱带干粮’，‘长添灯草满添油’，平民百姓过日子尚且知道未雨绸缪，一个国家岂能不图进取？”
太后道：“你进取，我不反对。你好好治理国家，国富民丰了不是也能光大祖宗基业吗？为什么非得去侵占人家宋国呢？宋国那么乖，规规矩矩的，按时贡奉，岁币银帛，不差一天地给你送来。你当皇帝，人家什么都没问就来贺你。你立光英为皇太子，人家就把光州改为蒋州，把光化军改为通化军，还有什么光什么县……”
阿城忙提醒道：“是光山县，改期思县。”
太后点头道：“对呀。人家这么敬你，你为什么还总
（本章未完，请翻页）
想着要欺负人家？就好比老百姓过日子，你看见邻居家好，你也不能把邻居一家都赶跑，然后你进去住着。何况这个邻居一向睦邻友好，每逢节庆，必有礼物相敬。你倒好，嫌礼轻，想夺人家家产。你自小读书，怎么倒读出个强盗来了呢？”
完颜亮忍了忍内心的烦躁，道：“太后，事情不是这样的。表面上看这个邻居对我们确实是毕恭毕敬，其实在心里根本就没有看得上咱们。他们送礼，不过是认为咱们是个地头蛇，给点好处，别去打劫他们，彼此好相安无事。其实哪有将咱们当个好人看？再说咱们也不是要撵他们走，而是打破隔着这两间屋子的墙壁，咱们都住在一起，成为一家人。”
太后道：“你想跟人家住一起，成为一家人，人家愿不愿意跟你住一起，成为一家人啊？人家不想跟你住一起，成为一家人，你就强行让人家和你住一起，成为一家人啊？”太后说得一句都不节省，完颜亮和皇后都笑了。
太后见完颜亮脸色缓和了，皇后又悄悄地向她点头，就接着说：“且不说宋国有没有罪，就是宋国有罪，杀人一万，还要自损三千。何况江南那些地方有什么好？我听说那里到处都是大江小河、大湖小泊的，冬天冻死，夏天热死，又潮湿多雨，好害怪病。为了那些破地方，你就要亲征。疆场之上，刀枪无眼，帝王和士兵一样都是血肉之躯，都只有一个脑袋。一旦不测，不要说江南，就是漠北，都没有你的份了。”
阿城觉得太后说得非常在理，看了一眼完颜亮，发现效果不大好。
完颜亮沉着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反正不是心悦诚服，不怎么高兴。
太后兀自说着：“光英年纪尚小，不能自保，万一有什么不测之事，岂不要受你连累？我听说朝廷上下多不赞同，为什么你一定要一意孤行？这可是要带来灾祸的。历代无道之主，才做这种亡国败家的事。你怎么就不能安分安分？”
完颜亮忽然站起来，把太后和皇后都吓了一跳。
可是完颜亮什么都没说，只是侧过身子，头扭到一边。
她们看见完颜亮宽阔的后背在一起一伏，双臂也在颤抖，知道他极力压制着自己。
太后说：“我说的这些话是不好听，可是除了我，谁敢跟你说这些逆耳忠言？我也是为了你好，才把话说到了底，如果像大臣们那样话说得不痛不痒的，你不都当了耳旁风？你还是再好好想一想，掂量掂量轻重。万一不测，你能不能承受得了。”
皇后阿城也站起来，她知道完颜亮已快到了忍耐的极限了，她怕出事，趁太后说完一句整话，忙接过来说道：“太后，郎主常说天下一家，然后可以为正统。”
太后看了看完颜亮，又看着阿城道：“现在宋国年年向我们进贡，我们不是已经是正统了吗？还要怎么正统啊？”
阿城道：“郎主说虽说宋国对我们称臣，是出于无奈，
（本章未完，请翻页）
在心里还是把我们看成番邦胡虏。只有与汉人混一，才不会被视为‘非我族类’。郎主是为我们大金国长远处着想，也是为我们女真人的后代着想。”又对完颜亮说，“臣妾不懂政事，但是今日既然说到这里，臣妾也想说说心里的一点担心。”
完颜亮勉强平静下来，转脸看着阿城，道：“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所幸阿城平时从不过问政事，刚才说的那番话又甚得其心，否则完颜亮一定会发火。
阿城道：“郎主一心求成，一边要迁都，一边又要备战，两下里都是既花钱又费力的事，大臣们又多不支持，只怕万一用人不当，忙中出乱，什么事都做不好。能不能先迁都，暂不兴兵。等过几年，安定下来，国库充盈了，光英长大，也能随王伴驾了，那时一样一样都准备好，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出兵江左，这样太后和臣妾也能放心一些。”
完颜亮问：“等几年呢？”
阿城想了想，道：“再等六年，光英十八岁以后。”
完颜亮不耐烦道：“还等六年？我用十二年的时间做了所有该做的事，你还让我干等六年？”
正说着见窗外大庆山的身影一晃，完颜亮担心又出了什么事，大声叫大庆山进来。
大庆山进来见过太后和皇后，这才跟完颜亮说：“郎主，出使宋国的贺正旦副使耶律翼回来了，有急奏，就在勤政殿外专候。”
完颜亮一听吃了一惊，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庆山说是正月二十一日。
完颜亮惊讶道：“怎么提前回来了？是他一个人回来了还是都回来了？”
大庆山道：“就他一个人回来了，赶路赶得一身的冰雪，没来得及换衣服就来了。”
完颜亮转身对太后行礼道：“太后万安，儿臣告退！”说罢转身就往外走。
太后皇后对视一眼，互相摇了摇了头。太后对阿城说：“你去送送他，再回来。”
完颜亮一出寿康宫，跳上龙辇，回头恶狠狠地对出来相送的阿城说：“她不是我的母亲，就是个辽王小妻。以后你少来和她一起算计我、诅咒我。”说罢，喝命快走。
阿城知道这回完颜亮是真生气了，气得连他父亲已封了德宗皇帝都忘了，说出了父亲的老封号。
徒单太后确实不是完颜亮的生母，可是如果他的生母永宁宫太后还活着就能阻止他伐宋吗？
阿城忧心忡忡地看着完颜亮远去，本想拉住他再说几句，情知也拉不住他。
太后见阿城回来，叹口气道：“你看！你看！就是这样，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一说就生气！总想着打呀伐呀的，就是不肯过几天消停日子。真是没办法！我看你也别管了，他爱作死就让他作去吧。咱们也尽心了，日后别怪到咱们娘俩身上就行了。”
阿城一肚子忧虑说不出，只是闷坐着听太后絮絮叨叨。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