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的教学分六堂三级,初级为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中级为修道与诚心两堂,高级则是率性堂。初级三堂,窦乂就升得勉勉强强,升到修道堂真的成了强弩之末,再也升不动了,连续两年考核不及格,如果今年再升不上去,那他只有退学了。
种下的榆树越长越大,趁着没人的时候修枝打杈,堆放在杂草间,倒也没人发现、也没人过问。但要变成钱,还得想办法运出去。后门长年锁着,只有清理茅房时才打开,让城外的农人前来挖粪,那时候人来人往,运柴显然不合适。后门的钥匙掌握在门房老田头手里,老金头是城南金呼沱村的人,一辈子没有婚娶,孤身一人住在国子监的门房里,腰上长年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老金头没有别的爱好,就爱喝两口烧酒,当门房的那点收入,也只能喝点劣质酒,但他有个特点,不管什么酒,喝过没喝过,半里之内,凭酒香就能闻出是什么牌子。
平时,逢年过节,舅舅、舅母给几个零花钱,窦乂都没舍得花,全都攒着,也有百十文了。趁着放假时间,他在西市买了一坛柳林春,还有一只胡人烤的羊腿,上面撒着孜然,离很远就能闻到香味。这两样东西花了窦乂整整四十五文钱,积蓄的一半没了,心疼得窦乂直吸凉气。
正是晚膳时间,住在国子监的外地学生都在饭堂用膳,门口中寂静无声。窦乂一只胳膊夹着酒坛,一手拿着纸包的羊腿,离国子监大门还有几十丈远,老金头突然从大门里窜出来,嘴里高喊着:“柳林春、柳林春!”
窦乂笑呵呵地说:“金大叔,果然不是传言,都说你半里外能闻出酒的品牌,我还不信。”
借着大门上的灯笼,老金头一打量是窦乂:“是窦乂啊,这么晚了,你不回家,难道给我送酒来了?”
“大叔,你不光能闻出酒香,还能掐会算啊,你咋知道我给你送酒?”
“真是给我的?”老金头根本不相信。
“整个国子监,进了监谁敢喝酒?不给你还给谁?”
闻听此言,老金头一点不客气,伸手就从窦乂胁下抽出了酒坛,撕去了封口,美美地喝了一大口。
“金大叔,你别急,没人和你抢,这还有烤羊腿呢,就着喝。”
“嗯,不要,有酒就行了,羊腿你自己吃。”金老头一口接着一口,边走边喝,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房。
窦乂将纸包打开,撕下一块肉来递给老金头:“我不吃,我吃过饭了。”
老金头接过肉,塞进嘴里,不一会羊腿干掉一半,酒也只剩下半坛。老金头拍拍肚子:“哎呀,好久没这么痛快地喝过了,竟然还是柳林春。”说着,从扫帚上折下一根草棍,捅了捅牙缝,“说吧,啥事?”
窦乂很诧异:“金大叔,你咋知道我找你有事?”
老金头从牙缝里捅出一丝肉末,舍不得吐出来,嚼一嚼又咽了下去,用那根草棍指指酒和肉说:“没事,这酒、这肉会从天上掉下来?你的情况我又不是不知道,这打酒买肉的钱,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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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从哪踅摸来的呢。”窦乂在国子监一读就是七八年,成天出出进进,两人虽然没有直接说过话,但肯定面熟;老金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住在监里,这儿听两句,那儿听两句,甚至在监生对骂的时候都能了解些情况,早把所有监生的情况摸了个滚瓜烂熟。
窦乂边斟酌着语言边说:“金大叔,是这么回事……”
老金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有话直接说,别绕圈。”似乎很不满意地嘟囔,“长得像个漂亮的大姑娘,性格可不敢再像个娘们啊。”
窦乂提了口气:“我在后院种了几棵榆树,修剪了一些枝条,想运出去换几个零钱,请大叔帮忙开个后门。”窦乂一气把话说完,然后长出一口气,“说完了。”
老金头翻了翻眼:“没了?”
窦乂说:“没了,只有这件事。”
老金头说:“屁大的点事,值得花四、五十文买这一堆东西?”
窦乂讨好地说:“金大叔,等我卖了柴禾,再给你买坛酒。”
老金头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啊,你的情况我都知道,父母都不在了,寄住在舅舅家,你买酒的那些钱,不定是攒了几年的呢,不要买了。大叔这人,虽然爱喝两口,也不是离了酒就不能活。再说了,花你的钱喝酒,老天爷知道了,都嫌弃我。”说完,又用手点着窦乂的脑门,“我就说嘛,后院里怎么突然长出几排榆树,还横竖成行,原来是你小子干的。”
窦乂没想到老金头不仅直爽豪气,竟然还有一副细腻善良的心肠,便直接说:“明晚,我借辆车来拉,大叔,你看可行?”
“行!”
窦乂转了几个街区,才找到欧合玛。欧合玛正裸露着上身,在一个油坊里踩木槌给人榨油。他大汗淋漓,上身油光光的,全是疙瘩肉,一看就是练过拳脚的。
欧合玛这几年只干三件事,一是练拳头,门前的梧桐树被他打得伤痕累累,没少挨房东的骂;第二件事就是打短工,跑腿送信,给饭馆烧火,给商铺送货,三百六十行,几乎全干过;第三件事,就是时不时地去鸿胪寺,催问啥时能见到圣上,啥时候能复国,这对鸿胪寺守门的人来说,根本回答不了他。
看到窦乂来了,便问:“啥事啊,这么急,都等不到收工就来找?”
“请你帮个小忙。”
“哦,那你得等我一会,再有半个时辰就下工了。”
“不急,我这事也得天黑才能办?”
“天黑才能办?不是去抢钱庄吧?”
“我有那个胆吗?”
欧合玛想起了巴巴阿里的话,窦乂少了一魄,胆子确实很小,便笑了笑,用力去踩木槌。
窦乂想了想说:“你继续干着,我先去租辆车,一会市上没人了,找不到车。”
欧合玛下了工,草草洗了几把,套上长衫,变回一个儒雅的公子哥。走出门来,窦乂正坐在一辆骡车上等他,窦乂拍拍车帮:“上来。”说完,将五文麻钱递给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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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后门,走。”
此时,华灯初上,正是晚膳时间,街上人迹寥寥。到了国子监高墙外,窦乂跳下车,对欧合玛道:“你们到后门等我。”说完,直奔大门而去。老金头挑着灯笼,和窦乂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后院,老金头打开后门,窦乂悄声向欧合玛招手:“进来。”
欧合玛进来道:“这干嘛呀,偷偷摸摸的?”
窦乂“嘘”了一声:“小声点,别让人听到了。”指着地上打成捆的树枝说,“搬吧。”
欧合玛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我还以为搬什么金银珠宝呢,原来是几捆烂树枝,值得你像做贼似的?”
窦乂搬起一捆树枝,走出墙外,金老头找了个墙缝,把灯笼插到上面,也动手帮忙。窦乂回到院里,看到欧合玛像根木桩还杵在那里,便小声喊道:“快搬啊!”
欧合玛袖着双手,不满地道:“窦八叉,你不觉得两个七尺大男人,夤夜搬运一些烂树枝太滑稽了?”
窦乂把睛一瞪:“你搬不搬?”
欧合玛道:“好,好,我一堂堂王子,遇到你窦八叉算是倒了血霉了。”说完,一手接提一捆,风一般出去,又风一般回来。
眨眼间,骡车冒了尖,可地上还有几捆,再也装不下了。窦乂拍拍手,惋惜地说:“装不下了,下次再说吧。”
窦乂对金老头道:“金大叔,您受累了,回去歇着吧。”
老金头也不客气,嗯了一声,把后门关上。
窦乂对车夫道:“金光门左巷。”
欧合玛道:“停,停,干嘛呀,这烂树枝堆到我家去?你咋不搬回杜府?”
窦乂避开话茬,问:“萨拉姆大叔在不?”
欧合玛道:“不在,前天刚走。我告诉你哈,他不在我就是主人,你别想把这些烂玩意放在我房子里。”
窦乂对车夫道:“别听他的,走。”他笑着拍了拍欧合玛的肩膀,“不要再说破烂树枝了,我告诉你吧,这是钱,是铜钱。有了这些钱啊,吃喝就不愁了,你再也不用辛辛苦苦给人家打短工了。”
欧合玛不屑地伸着手说:“树枝变钱?钱在哪?给几个花花!给啊!”
窦乂打落他的手:“明天一准变成钱。”
可怜萨拉姆那一间小屋,整整一车树枝堆进去,屋里竟然连个插脚的空都没有了,勉强留了个缝,通到床前。窦乂拿出一个小捆的,塞到床下,开始东张西望。他终于在墙角瞅到一个木桶,里面还有一只瓢,他舀出一瓢水,喝到嘴里,向树枝堆上喷去。
欧合玛坐在床上不吭声,看着他表演。窦乂喷完了一瓢又一瓢,直到把整桶水用光。他直起腰来,对欧合玛说:“看到了,学会没?今晚睡觉前多喷几桶水。”说完,将水瓢扔到桶里,抹抹嘴上的水渍,“我走了,明天一早就过来。”
欧合玛早明白他的用意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奸商!”
窦乂回头笑了笑,招招手,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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