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双听他讲了一个上午,匆匆吃了午饭,来到老方这里学画。老方正在挥笔濡墨,画中墨色阴沉,雾气朦胧之下,一块山崖巨石纷叠,布在画中。
老方边画边说:“你去听他的‘正反之道’,感觉怎么样?有意思么?”谢无双道:“之前确实没有听过,非常好。”老方道:“也没什么,都是些陈辞旧调。”谢无双道:“方才徐先生说过正极则反,越在是困难的时候,就越有希望。”
徐无涯走进屋中,道:“正是,人生越是黑暗之时,便是黎明靠近天亮之时。是以古之英哲之士,从来不害怕黑暗困难,他们反而希望黑暗越黑越好,因为他们知道困难越多,黑暗越深,那么离成功也就不远了。”
老方自吟道:“越是困难的时候,越有希望。我想到了,拿绿墨。”
谢无双急忙答应,转身帮他找墨,见到五颜六色,绿色就有好几种,随手取了两个递过去。
老方道:“不是这个。等我把画画完,再教你调色。”自己去拿了另一个墨绽加水研了。老方将黑墨调入一点道:“越是困难,就越来希望。”在画中加了寥寥数笔,在山崖之上画了一株野草,劲风吹拂,那草便逆风而展。老方又轻描几下,这才搁笔,道“你看看怎么样?”谢无双见那野草傲然不屈,也是称赞不已。
老方笑道:“这幅画就叫《逆风图》,送给你了,等墨干了再拿,我先教你调色。”当下便将几种原料来历依次说了,什么武陵水井之丹、磨嵯之沙、蔚之曾青、武昌之扁青、蜀郡之铅华、始兴之解锡,又教了调色之法。谢无双不住点头称是,慢慢亲手调色,学来毫不废力。
第二天一早又来到徐无涯房间读书。徐无涯坐在椅子上道:“昨天跟你说了正事反做、反事正做的道理,今天跟你说说一正一反同为用的道理。秦国丞相李斯你知道吧?”谢无双读过史书,点了点头。
徐无涯道:“当时秦国虽经几代君王变法革新,图谋自强,但实力尚不足以征服六国。于是李斯献计,阴遗辩士以金玉游说六国诸候手下,被收买的人自然帮秦国说话做事;那些不能收买的,便派出刺客刺死。同时在本国厉兵秣马,修养兵力。这是一正一反,正则养兵备战,反则离间各国,终于卒兼天下,统一六国。想要灭了别人的国家,既要自己强盛,兵精粮足,还得从反面想,怎么破坏敌人,一正一反,其事乃成。这个道理,《老子》这本书里有么?”
谢无双道:“以正治国,以奇治兵。”徐无涯道:“还有呢?”谢无双道:“我想想。”徐无涯道:“这还用想?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生。正反之道我就说完了。你一会回去,把正反之道找出来,抄来我看,先去吃饭。”
午饭虽是寻常食材,但清新雅致,十分可口。谢无双甘服美食,又有明师指点,渐渐体会到读书的乐趣。
中午足足睡了个饱,醒来便打开一本《老子》,逐页翻看,见有写正反互相转化的“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反则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有写正反共同作用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写正反同时出现的“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矜者不长;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伪弃诈,民复慈孝。”如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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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逐一抄写下来,抄完之后,便来到徐无涯房间,见他正在挥毫写字,纸面上银勾铁划,墨字腾纸欲出。
谢无双道:“这幅字机锋太过,便如宝剑利刃,好马快刀,利则利矣,但并非君子谦和自保之道,外面机锋太过,内呈虚弱之相。”徐无涯将最后一个字写完。
谢无双道:“说得对么?”徐无涯道:“这个字体本身即是如此,外边锋利,里边虚弱。有眼光,写一幅来看看。”谢无双略一思索,抬笔写了几个字。
徐无涯道:“写得还行,以前练过?不过……”当下便指出其中不足。
徐无涯道:“上次让你看史书,有什么收获?”谢无双道:“刚读了三家分晋的历史。晋国智伯权势虽大,却不知收敛,一味向三家诸候索地,正所谓富贵满堂,莫之能守,卒以败家灭身。”徐无涯道:“有人说智伯之亡的是他其才胜德。这便错了,智伯有什么才?絺疵谏于前而不听,反而将事告于韩、魏,败露其事,正所谓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示于人;而其德性亦差,真所谓贪得无厌是也。德才两缺,故灭亡之速也。若是真的才胜德,灭亡绝不这么快。”
谢无双道:“那谁是才胜德的?”徐无涯道:“杨广。杨广聪明绝顶,德行败坏,非得到恶贯满盈之时才会身死。”谢无双道:“杨广聪明何以见得?”
徐无涯笑道:“当年杨广为了对付太子杨勇,对内讨好隋文帝独孤皇后,对外勾结权臣杨素。白天杨素在朝堂上以堂堂正论以移主意,晚上独孤皇后枕边风一吹,隋文帝岂有不改变主意之理?有内有外谓之权,杨广有内有外,终于将天下夺到手了。其中干系,你自己看书便知。”
谢无双道:“有内有外谓之权?”徐无涯又笑道:“如果把正反都握在手里,是不是无敌了?有时候正反只是换了个名字。高下、难易、阴阳、长短、内外都是正反。权力便分为内权与外权。内权是皇帝家里的事,外权是家外边的事。虽说天子无私事,但权却可分为内权、外权,只有内权、外权都有,才是真正的有权。说到这里,再给你讲个郑袖的故事吧。”
“张仪当时劝楚国与齐国绝交,答应秦国给楚国割地六百里,结果最后只给了六里。楚怀王一气之下,便要杀了张仪。张仪认识楚国宠臣靳尚,请他想想办法。靳尚便找到楚怀王宠妃郑袖,就对她说:“秦王将以土地、美人来换张仪,美人一到,那您地位就不保了。郑袖一听有理,于是向楚王说道:‘君臣各为其主,大王若是杀了张仪,秦国必怒而攻楚,楚国便不安全。’晚上郑袖的枕边风一吹,白天靳尚再结合天下形势分析,吓唬一下。楚怀王心里一软一怕,也就放了张仪。”
徐无涯接着道:“同样一件事对不同人说,说法也不一样。郑袖对楚王的话和靳尚对郑袖的话,同样都是想让楚国放了张仪,却是各因其利而导之,你可懂了?”
谢无双点了点头,道:“郑袖不想失宠,怕别国的美人过来夺走她的位置,这是郑袖的利益;楚怀王怕失去楚国江山,这是楚王的利益。只要顺着利益去说,那么便能成功。
徐无涯道:“说话还有什么关窍,你先找找,过几天告诉我。”谢无双道:“人们都说孟子好辩,辩才必定了得,我先回去看看孟子吧。”
徐无涯笑道:“不急,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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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个小故事?”谢无双道:“您说了张仪,我说一下苏秦。当年苏秦身披六国相印,荣归故里,便问其嫂:‘何前倨而后恭?’其嫂掩地而谢:‘见子位高多金也。’”
徐无涯笑道:“这就是财富权势的作用了。你看得出来苏秦和张仪是怎么劝说六国的么?他俩说的有什么区别么?”谢无双摇了摇头。
徐无涯道:“是不是从正反之道来理解?你想苏秦是联合六国
一起对抗强大的秦国;张仪是代表秦国联合其他国家,对抗不从的国家。两人干的事完全相反,说的话是不是也完全相反?”慢慢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翻到一页,说道:“苏秦说魏王:‘大王之地方千里,地名虽小,然而田庐庑之数,曾无所刍牧。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輷輷殷殷,若有三军之众。臣窃量大王之国不下楚。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士二十万,苍头二十万……’”
“再看张仪说魏王:‘梁地方不至千里,卒不过三十万,地四平,无名山大川之险,卒戍楚、韩、齐、赵之境,守亭、障不过十万,梁之地固战场也。夫诸侯之约从,盟于洹水之上,结为兄弟以相坚也。今亲兄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相杀伤,而欲恃反覆苏秦之谋,其不可成明矣。’你看出点门道出来了没?”
谢无双道:“苏秦似是专挑魏国强的说,张仪专调魏国弱的说。”徐无涯道:“说的对。你看,苏秦的意思是说魏国很强,这么强的国家,为什么要听从秦国?张仪却说魏国很弱,各国各怀机心,不能长久,再威胁魏国若是不听话,那么秦兵将攻河外云云。”
谢无双道:“一正一反,在苏秦口中的魏国是人民之众,车马之多;到了张仪这里,便是无名山大川之险,地固战场也。同一件事,立场不同,说的话也就大相径庭。”
徐无涯微微笑道:“其实两人说得都对,同样一件事,就看你怎么去说,什么立场去说,说法不同效果自然也不同。正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有些话怎么说都有道理。其实苏秦合纵是一个天生的漏洞,六国各为私利难以长久,也用非得等到张仪来破坏。”
徐无涯道:“其实事物的初期也是从反面开始的,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事物的发展都是从一点一滴起来的,这就叫善为相者,弥祸于未萌,见微以知著。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有时候你看一家人热热闹闹,欢欢乐乐,最后散场却是一片凄凉安静。还有事物的终结也一定是走向了他的反面,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这正是刚则易脆,柔而长存的道理。有些东西看上去张牙舞爪,生猛跳跃,过了这个最活跃的时候,那么必然走向衰亡。真正长存的是柔弱,柔软胜刚强,便是这个道理。”
徐无涯又道:“再说一个内权外权的故事。当年秦始皇死后,赵高、李斯密谋,将皇位传给秦二世,一纸诏书便赐死在外带兵的公子扶苏。这里赵高、李斯是内权,公子扶苏是外权。这就是外权败给内权的例子。再比较下,赵高身为宦官,可以日夜靠近二世,李斯却不是二世贴身人,这里又隔了一层,后来李斯败给赵高,离权力远近不同,权势便天差地别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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