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走到书桌旁,道:“来看看我这个《狂风茅舍图》怎么样?”谢无双跟着过去,见到上面摆满了各色画料,正中摆有一幅画,画中一侧是一间茅舍,屋顶茅毛被狂风卷起,更有无数茅草飘到天上,旁边一个青年衣衫单薄,抬头仰望天空,眼中尽是忧虑之色。
徐无涯道:“这幅《狂风茅舍图》,意境不俗,用笔流畅自然,不过沉厚有余,灵动不足。”老方沉思道:“缺了一点灵动?我想想。”
想了一会,仍是无解,老方道:“要是守拙在这就好了,他肯定有办法。”又望到谢无双,眼中一亮,道:“守拙呢?”
谢无双只得答道:“他已不在了。”徐无涯、老方同时惊呼:“什么?”谢无双当下便把怎么结识吴黑白、鬼影剑杀死吴黑白的经过说了出来。
徐无涯长叹一口气,道:“这么看来,你父亲的死是我们的错,那么你就留这里,跟我们读书学武好不好?”
谢无双想到父亲,内心一阵惆怅,问道:“能学到吴黑白的学问和武功?”徐无涯笑道:“陈守拙的书法是我教他的。”老方道:“他的武功是师傅教的。”谢无双听到这话,自然求之不得,连声称好。
徐无涯黯然道:“守拙学识、才智、人品、武功均为人上。物至极必反,物至美则易碎。”老方道:“这个鬼影剑什么来历?”徐无涯道:“江湖上可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啊?”
老方见到谢无双悲情见于颜色,道:“小兄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本就是旅途一场,旅途结束,早点回家又有什么不好?别难过了,来帮我看看这个画要怎么改?”
徐无涯道:“画先不急。你刚过来,先去休息,一会跟我们吃饭。”带他去了另一间屋子。谢无双闻到一股熟悉的书香,见到屋内高高的书架上堆满各式各样的书,足有几百本之多,比起自己小书架上的几十本书,自是天渊之别了。
徐无涯指指对面房间,道:“你住这间,我住对面。你住的这间,原来是守拙住的,里面笔墨倒是都在,只是时候久了,不知道能不能用。你先睡会,等明天先再教你读书,武功的事以后再说。”
谢无双轻声问道:“读的是什么书?学的是哪一派武功?”前一句甚是自信坚定,后一问底气不足。徐无涯笑道:“读书就是这屋子的书;至于学哪一派的武功,到时便知,还要因材施教一番。”指指屋里,道:“里面有床,你先睡会。”
谢无双来到屋内,左首摆有一张书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纸张已黄,砚台已旧。桌上摆着临摹的字帖,字体丰腴粗壮,似是魏碑,随手翻看,便又放下。桌旁还放有一个小小书架,架上摆着《老子》、《韩非》等书,制式与自己那本《庄子》相同,随手一翻,可以偶见批注。
他躺在床上,迷糊之中,终于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闻到饭菜的香味,睁眼一看,天已经黑了,一个小饭桌上点起两支蜡烛,摆有两个碗、碟,上面还各扣着碗碟,显是怕菜凉了。这下肚子还真饿了,急忙下床揭去碗碟,香气扑鼻,里面有一盘青菜,一盘炒肉,可比“鸿蚕院”的餐食好了许多,将肉放入口中。
忽然徐无涯推门而入,笑道:“你慢慢吃,我想先问问你小时候都读些什么书?怎么读法?”谢无双正色道:“小时候就读过《孔子》、《孟子》、《墨子》、《淮南子》、《韩非子》、《孙子》、《尚书》……”每说一本,徐无涯便微微一笑,道:“那你是怎么读的?”谢无双道:“怎么读的?就是拿来大声读、背。”徐无涯道:“那么《尚书》里的‘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是什么意思?”谢无双摇了摇头,竟然想不起来。徐无涯道:“《墨子》到底说是什么呢?”谢无双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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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无涯道:“嗯,那我也不用问了,反正都的从头教。你知道读书最重要的是什么吗?”谢无双道:“知道写作人的意图,从不同角度去理解一本书。”徐无涯露出喜悦光芒,道:“这个是守拙告诉你的吧?”谢无双点点头。
徐无涯道:“从不同角度想问题,光是这一条便能衍生出许多道理来。需知世上万事万物皆是相因相生,相循而灭。一利生,必有一弊起。一弊起,亦有一利生。既有一正,复有一反。”走到灯烛前,伸手过去,登时将光给遮住了,道:“手掌上面有了光亮,手掌下面却是影子。这就是一正生,必有一反起的道理,正与反同时出来,你可知道?”
谢无双正吃得津津有味,不料这位先生说讲就讲,尊师重道是他家历来规矩,急忙将筷子放下,饭菜咽了,凝神倾听。
徐无涯忙道:“不急不急,你先吃你的。我太急了,一会你吃完了,看看你桌上的《老子》,明天我们来讲一下。”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吃完碗筷,放着就行,一会有人来收。”
谢无双想着晚上要读书,光阴如金,急匆匆吃完饭,从书桌上找出《老子》来看。《老子》一书他也曾在家翻过,当时只觉文约义丰,言词艰涩,看不下去,岂料居然要学这本书,当下慢慢看去,好在书不算厚,过不一会,便将这五千字看完一遍,茫然不知所解,又看了一会,渐感劳乏,上床睡了。
第二天,徐无涯缓步进来,道:“昨天一直跟老方想着那幅画,怎么才能生机灵动,今天来晚了。”
谢无双早起又看了一遍书,道:“那想出来了吗?”徐无涯点了点头。谢无双道:“是怎么办的?”徐无涯笑道:“你自己去看看。”
谢无双奔向老方那里,见他正自得意洋洋望着墙上的画。老方口里带着微笑,见他过来,一把拉过他手道:“来来来,这个《狂风茅舍图》改好了,你看看怎么样?”
谢无双踱步上前,见画里别的未变,只是在茅草房一侧,画了一只小黄狗,冒着狂风,昂天长吠,身上长毛迎风飘摇。谢无双点点头,道:“好,好画。”老方喜悦之情见于颜色,说道:“这是我跟老徐想了一个晚上的点子。”
徐无涯也进了屋,道:“别拉着小双看你的画,赶紧让他过来跟我读《老子》。”老方双手一摊,低声道:“听他讲书,很无聊的,什么正反之道,正中有反,反正有正。正即是反,反即是正。反又是返,返又是正。要是听不进去了,就过来跟我学画。你看看,墙上这么多幅,想学哪幅?”谢无双抬头观看,眼前是一幅仕女图,几名仕女飘飘如仙,正在户外交游,身后树枝微颤。徐无涯却不耐烦了,一把拉过他手,走到另一屋子。
来到房中,徐无涯正色道:“读书之道首要在悟,其次在读,最次在背。何为悟?悟即是要透过书中的文字,看出他要表达什么意思?道可道,非常道。有些道理能说出来,也能写出来;有些道理不能说出来,也不能写出来。这个就要靠你通过他写的这寥寥数字,把他想说又说不出来的意思给悟到了,这书也就算读成了。至于说某人把某某文章倒背如流,此乃读书之小道,如街头杂耍买艺,看似好看,实际上却无甚大用处。”谢无双点点头,深然其论。
徐无涯神采飞扬又道:“你先跟我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故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谢无双跟着念了。
徐无涯道:“再来,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谢无双跟他读了半天,文句是记得越来越熟,文中词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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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一句不提,目光中充满疑惑。徐无涯笑道:“等你背熟了一起讲。接着跟我念:‘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如此读了两天,谢无双已将全文能背得差不多了。
这天徐无涯正色道:“我要跟你说的道理不是寻常的道理,不是教你读书考状元,也不是让你大背三年,变成个死学究。虽然道理来之于书本,但我想教你一种真正有用的思想,‘道’即是万物运作的规律法则,我把这个‘道’传给你,那么你以后遇到事情就会用‘道’来思考,来解决,便如针钱,随时取用,随时放置,做起事来,便能得心应手。”
谢无双听他说得玄之又玄,惊道:“这么厉害?”徐无涯笑道:“当然。不过话说回来,有时见事太明,未必是好事。‘以有涯随无涯,殆己。’这便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是以做人不可太满,满招损,谦受益。”
谢无双虽然认真听了,但并不觉得这算十分了不起的道理。
徐无涯道:“下面接着跟你讲‘正反之道’。之前说过,一正必有一反,正即生之,反亦随之。‘有’与‘无’总是一起出来,没有了难也就没有了易。竹林虽高,但是高不过天上的飞鹰。什么是正中有反,反中有正?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福祸相依,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徐无涯道:“富贵本是好的,可是金玉富贵在手,往往养成一种骄奢之气,以致将家里败个干干净净,可谓莫之能守。就算能勉强守住,又遭遇他人窥伺。守财之人亦是费尽办法看牢,这些财富虽然是守住了,却也没守住。”
徐无涯喝口水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的事例有许多。有些民族骤然得到汉族的土地、财富,于是日夜笙歌,残民以逞,德不配位,终致于亡,好似三岁小孩手持珠宝招摇于市,终被他人掠去。此中道理,史书不绝于线,你可以看看。”
徐无涯又道:“刚才说了那些都是书里的了。其实灵活变通,才是重要的。什么是欲正先反,什么是正事反做?我欲得之,却偏偏失之。我欲取之,却偏偏予之。我给你讲个正事反做的故事。”谢无双听讲故事,自然欢喜。
徐无涯道:“当年齐王封田婴于薛,号为靖郭君。靖郭君想揽权,便对齐王说:‘五官之计,不可不日听而数览也。’就是让齐王要每天听政。齐王一听有理,可他听了几天便厌烦了,一想靖郭君的忠心,不爱权力,索性将大政委给靖郭君。靖郭君就此得到大权。你听明白了么?”
谢无双道:“明白了,靖郭君明明想要权想得要死,却偏偏做出一副不要权力的样子,劝齐王认真听政,结果反而得到大权。”
徐无涯微微一笑,便道:“这类例子史不绝书。刘邦初入咸阳,明明喜欢的要死,却偏偏装出一幅‘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的态度,最后终于得了天下。这就是正事反做的道理,有时候直接揽权很难,你反着来,权力反而自己送上门来。有些时候你觉得人生很难,反极必正,苦难到了极处,不能再苦,那么你的好日子就快来了。再反过来讲,一帆风顺之人,来日必有大难。”想到此处,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可怜守拙吾弟,读书闻一知十,音律过耳不忘,轻功暗器卓绝,智计横出,问题既出,对策已生,心地也是大善良,样样都好,可惜还没我这糟老头子活得长。”见谢无双眼中莹然,忙道:“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老子》。这些话老子说得就很简洁了:‘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有时候要做一件事,除了从正面做,也可以从反面做;看一个人可以从正面看,也可以从反面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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