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迟一直都知道他师父很有钱,那个挂在陈瑛腰间的小袋子里藏着旁人几辈子都用不完的黄金白银。
但她也从来没将它们用在衣食酒肉上过,宁肯厚着脸去蹭别人的酒喝。萧迟曾经问过她为什么,她说:“这些钱不是一般的钱,每一个铜板,每一块银两,都承载着师父最重要的东西,不仅仅是用了就没了,以后恐怕也再没机会得到了。”
她坐在床上,手里捏着枚古旧铜钱,轻轻摩挲,好似在缅怀什么东西,桌上的烛火照得萧迟和陈瑛的脸都有些红。
那不是一般的钱,是军饷。
陈瑛看着一枚枚挂着铜锈的铜板,就像是看见了多少袍泽,执长枪,披轻甲,开锋凿阵,看见了那一袭白衣的挺拔身姿,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如今也只能是多少个夜晚空等铁马冰河入梦来。
萧迟有些诧异,饱含深意地看了陈瑛一眼。女子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一笑。
萧迟大概弄懂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真的放下了。
出了谢家铺子,陈瑛两手叠在脑后,闲适地向萧迟说道:“走吧,木头有了,咱们再去找郑老儿谈谈枪的细节,再帮你挑枚合适的枪头。”
“嗯。”萧迟点了点头,跟上陈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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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铺旁,郑思平仍旧躺在那张生铁打造的摇椅上,只不过身上多披了件麻布衣服。
老人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一棵桐树,叶大且绿,可惜无花。郑铁匠砸吧了下旱烟,偏过头看向大街,有两人到了。
“想来是做枪杆的木材已经有着落了,这趟是来专程看枪头的?”老人收回视线,闭上眼睛,显得有些困倦。
也未见郑铁匠有丝毫动静,就那样悠闲地躺在铁椅上,随风摇晃。沉默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之前你们走的急,有些话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
“如果是现成的枪头的话倒没什么讲究,都是些凡俗兵刃,好一点的也不过是稍微掺了点铁精。”
“若是面对一般的客人倒也罢了,但我知道瑛丫头是个境界不低的修士,那么你这个当徒弟的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再怎么说那条大道至少是踏上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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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铁匠蓦地睁开双眼,全然不顾一旁震惊的萧迟,朝他说道:“所以,你若是想弄把配得上修士身份的好枪的话,就必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陈瑛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将位置留给这位萧迟和老人。
她的神色颇为平淡,没有丝毫被老人点破修士身份的诧异,与前方的徒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和这位老师傅的交情虽然不多,但互相对彼此的身份都有些或多或少的猜测。她确实是个真得不能再真的五境苦生短,但那郑老头又哪里是什么寻常人等?只不过这么多年,双方都心有默契的没有点破罢了。
萧迟疑惑地看向陈瑛,眨了眨眼,陈瑛平静地朝他点了下头。萧迟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一身麻布粗衣的老人。
老人停顿了一下,“一个好的铁匠,为人铸造兵刃,不会考虑这兵刃将被用在何方,也不会关注求铸之人孰善孰恶,孰忠孰奸。他看到的只有这件兵器,他思考的也只有该以何种材料何种技艺来铸成这件兵器。铸造过程中,若有一丝杂念,便不是一个合格的铁匠。”
“但身为一个好的铁匠,他首先是作为一个人,而作为一个人,这些却又都是不得不考虑的事。所以有些名匠为人铸器之前都会先问一个问题,直指本心,直面大道。”
“呵,但我郑思平偏偏既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好铁匠,问不出那么些辨人忠奸的问题,也不想。”
“我只有一问。”
“提枪后,你当如何?”
郑铁匠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少年,目光灼灼,不见一点之前的懒散与悠闲。
萧迟眉头微皱,显然也没想到老人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低下头,凝视着有些积灰的砖石路,用心想了想,许久。
“老实说,从没想过这类问题,好像提枪就只是为了提枪。”少年抬起头,露出一个不算笑容的笑容,“但心底也确实埋着许遗憾,可能练好枪后就有机会去试着弥补吧。”
萧迟深深吸了口气,“有想找到把我丢掉的生身父母,亲口问一句话。有想要帮师父出头,便是做一马前卒也行,一直想着若是能往前多走几步的话说不定就能摆脱卒子的身份,当个先锋官也是好的。”
少年的语气尽量平静,但陈瑛和老铁匠都能察觉到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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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下的迷茫。
好像就这寥寥的两件事,便占据了少年对未来的所有憧憬。
陈瑛默默地看着萧迟,双眼渐渐被苦涩填满。仔细一想,自己好像从来也没关心过从小到大徒弟心里在想些什么。
十五年,大半都是在酒碗里虚度,喝醉了就趴在酒桌上沉湎一下那些年,勉勉强强,得过且过。
每次醉后,都是萧迟来把她背回去。
好像那么长,又好像那么短,徒弟就从襁褓长成了少年。
想到这里,陈瑛就有些惭愧,好像照顾好了他,又好像没有照顾好他。
最后,也只有在心里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但郑铁匠的眼神却有些黯淡,似乎有些失望。
“说我胸无大志也好,目光短浅也罢,我从来没认为自己是什么天生就要干出什么大事的神仙人物。”
萧迟抬起头,直视已是兴趣缺缺的郑思平。
“但是,在那些事之外,我仍有一愿。”他自嘲笑道:“好像有些不自量力呀。那就是为天下持枪之人辟出一条新路,就如同楚江畔的那些剑修一般,敢喊出那‘天下锋芒,尽在我辈出剑处’的豪言壮语。”
“我要让所有练枪之人皆步我道,我要在这世上再开一座新山头。”
萧迟张开双臂,述说着他的一小愿,却是人间多少散修的一大愿。
看着面前眉飞色舞的少年,郑思平笑了笑,“有点意思,原以为是个小小年纪就已经暮气满身的无志之辈,若你真是这样的人,给你铸枪头也只会埋没了它。”
“如果没有这最后一番真正属于你自己的话,我怕是都得赶人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你小子勉强算是过关了。
郑铁匠放下烟杆,从铁椅上站起来,跨步走到铺子后翻出一些盒子。与被熏得黑漆漆的铁匠铺不同,这些盒子都是玉制的,纤尘不染。
“来吧,看看原料,再选个枪头的样式。”郑思平一个个地打开盒子,魁梧的身材,动作却是十分轻柔。
他对着萧迟招了招手。
少年跟着走到简陋的石台旁,脸上露出藏不住的喜悦。
这一天,终于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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