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帘幕卷清霜,呵手试梅妆。现在正值二月,冬既入末,离春雷乍响也不远矣,但地处燕国东部边陲的白石镇仍然保留着最后一丝寒意。
陈瑛在窗台边坐了一夜,一夜无眠。
萧迟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窗边一袭素衣,手中一壶浊酒,院里一棵桃树,天上一轮明月。此时若是那桃树还开出花来,桃花满枝桠,若是那佳人正凝眸远望,眉眼含笑,想来便是人间最美的景色了。
但女子实在是笑不出来。原本自承平元年在那场雨中拾到那个孩子起便打算放下的东西,在遇见那个灰衣人后,在见到那条暗红色的发带时,才发现,原来还在手中,从未落下。
陈瑛转过头来,看向萧迟。少年发现她的眼眶还是红红的。
独坐一夜,以泪洗面,自然眼眶发红。
一无所知的少年就很痛恨自己的无力,如果他的修为再高一点,面对昨晚那个灰衣人时不是只能仓皇逃窜,如果他在陈瑛赶来之前自己就能把那个家伙打跑,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呢?
陈瑛看着眼前的少年一双鞋在地上磨了又磨,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阿迟,不用多想,师父没事。人嘛,都有点儿如同一壶苦酒似的往事,偶尔酒壶也会不小心磕出个窟窿嘛。”
“娘……告诉我,那些事,我帮你扛。”萧迟无言地盯了陈瑛好一会儿,缓缓开口,神色认真。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陈瑛第一次听到萧迟喊自己“娘”。以前一直让这小子叫自己师父来着,虽然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称呼,但自己终究还是个黄花闺女呀,挺难为情的。
原本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了。
陈瑛看着萧迟,有些愣神,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当初襁褓中虚弱的幼小婴孩已经长这么大了。
没来由的,女子就露出了微笑。
“傻瓜,娘能有什么事儿,不过都是些芝麻大小的事儿罢了,娘自己能解决,还轮不到你这个瘦弱小肩膀来帮娘扛。”
少年沉默了,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臂膀,有些自弃,但看见陈瑛露出笑容,还是很高兴。
萧迟低下头,“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肯跟我说,我知道你的那些事肯定藏着很多危险,你不告诉我自有你的道理。我不会逼你,我可以等。”
陈瑛愣了一瞬,伸出手放在少年头上,轻轻揉了揉,感叹道:“真是……长大了呀。”
“放心吧,为师在这儿独坐一夜可不是单单沉湎过去、自怨自艾。关于那件事,师父已经有决断了。”
“以前我总觉得,有些东西,你不去看它,它就不存在。”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萧迟开口说到。
“是啊,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不去看它,它还是在的。”
“所以呢?”
“所以这一次,我得找上门去,亲口问问那个人。”
陈瑛眯了眯眼,看向屋里唯一的那盏油灯。倒明不暗的晓色中,灯火摇曳。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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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缠住了灯芯,伴着灯火翩翩起舞,直至将灭将息,斜光照进朱户。
院儿外,有客至。
“小迟子,去给客人开门吧,让人家在门外等太久不合礼数。”陈瑛转过头,对萧迟说到。
萧迟嗯了一声,走到大门边,这时敲门声才慢慢响起。他取下门板,推开大门。
门外两人,是昨天鸳鸯楼快意阁内那一男一女。怎么说呢?少年看着门外的站着的两个人,确切的说主要是看向那个一身灰衣服的家伙,眼神颇为复杂。
萧迟叹了口气。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走吧。”他领着二人走向屋子,一言不发。
灰衣男人有心想要搭话,无奈萧迟不给机会,只能默默地跟上少年的步伐。
女子倒是显得很无所谓,往院儿里瞅了瞅,觉得不像有什么危险的样子,跟着也就进去了。
萧迟家的屋子不大,从左到右依次是厢房、正房、堂屋以及灶房。他领着二人来到堂屋。陈瑛坐在一张椅子上,屋子里另有一张空椅和两根板凳,显然是为来者准备的。
“女的坐椅子,男的坐板凳。”萧迟先自己找了根板凳坐下,然后才对站着的二人说到。倒也不是他抠门,实在是平时家里不常来人,根本没多少可用的桌椅板凳。至于让男的坐板凳则纯粹是他看那个灰袍男人不爽。
女子全无顾忌地坐下,两只手乖巧地放在双膝上,但不知为何,萧迟总觉着这姑娘有些……憨。灰衣男子看了看萧迟,又看了看陈瑛,思量了一会儿,也未多言,躬身坐下。
“既然你是那个人的下属,别的我也不多问,想来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东西你都知道那么一点儿。我只有两个问题,你们的身份,以及……她这次派你来,究竟想干嘛?”陈瑛看向灰袍男子,开口问到,目光锐利。
灰袍男人不由被陈瑛的直率给震慑住了,但依旧沉稳有度,至少面子上没什么变化。萧迟倒是毫不意外,她从来都是这么单刀直入,与外人说话时,语气也都是这般咄咄逼人。
“我名江涧中,如你所知,叶帅的人,但并不是归属于其下的军队,硬要说的话,应该更接近门客的性质。”
接着,他指了指一旁的青衣女子,介绍道:“她叫苏月明,长眉营前军将士。”说到这里,江涧中的声音顿了一下,因为他想起了陈瑛之前的身份,长眉营踏薄军将领。
“没想到啊。”陈瑛在听到青衣女子身份时也不由一滞,“难得还能再见同袍。”
“小姑娘,请问你的上级是?”
苏月明揉了揉肚子,听到询问,好像有点始料未及,慌忙答道:“哦,问我吗?我家老大是楚江坼,老大的老大是叶帅,叶帅的老大是皇帝陛下,至于皇帝陛下嘛,我也不知道皇帝陛下的老大是谁,老大没告诉过我。”
听到答复,旁边的江涧中不禁扶额。
苏月明你这死妮子,别人吃东西装胃里,就你装脑袋里是吧?说话都不过过脑子的吗?
陈瑛和萧迟也都有些错愕,这姑娘是不是脑子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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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使呀?
“是江坼那个死丫头片子呀。”陈瑛的语气带着些缅怀的意味,眼里则倒映出一幅画面。
一望无际的平野被一条浩浩汤汤的江河贯穿。寂静的夜空下,河面如一面镜子般不起丝毫波澜。天上的群星坠入江中,混杂着被清风吹拂微微漾开的波浪,仿佛琥珀玛瑙在江面上缓缓流动。莹白的月光洒下,带来丝丝清凉,又寄予着多少征人的乡愁呢?
满营的将士,一堆堆篝火,大家盘腿围坐在一起,篝火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通红。
一个披黑甲的姑娘站在前面,一口温婉的吴侬软语,正唱着一曲“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大家都呵呵笑起来,说这妮子是思春了。
可只有陈瑛知道,小姑娘是想家了。江南之地,水汽重,青石桥多,女儿性子大都温婉纤弱,在雨中撑着一把油纸伞,缓步轻行。可江南也会有楚江坼这样的小妮子呀,年少从军,纵马扬鞭,为保山河,离乡千万里。
远在楚江的长眉营将士们,每一个都是女儿身,都早早地就离开了家乡。想到家里的老父,或是年幼的弟弟妹妹们,吹着清冽的江风,就都有些伤感,每个人的眼眶都有些红。却也谈不上什么后悔,入了长眉营,她们也都能像那些男儿一样亲自用双手护卫住这片河山,还认识了这样一群可爱的姐妹,挺好的。
曾经,陈瑛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哪。
堂屋内的三人看着陈瑛沉浸在对过去的缅怀中,出奇地都没有出声打扰。
萧迟虽然不知道师父过去到底都发生过哪些事,可从先前的那番谈话中也大致猜得出一二。
离乡千万里的征人们,亲如姐妹的袍泽,就像一直活在师父的记忆中一样,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一次又一次的别离。
“年纪大咯,就会想起一些往事。”陈瑛伸手拂去眼角的泪光,“呵,这两天掉的眼泪加起来怕是比这辈子流的都多,老咯老咯,不中用了。”
萧迟看向她,心说,“你才三十五岁呀,别这么颓废好吗?”
但他也知道,一个人的老去,从来都是从心灵先开始的。
陈瑛再次看向苏月明,语气温和了许多,低声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过得还好吗?记得她以前跟我说过,她最大的梦想其实就是像那些话本小说里写的那样,在一个雨天,独自撑着把油纸伞走在青石桥上,不小心脚崴了,再碰巧遇上个模样清秀的穷书生扶了她一把,从此两个人便定下一生,不离不弃。”
“刚开始听到的时候,只觉得真是个想法清奇的姑娘,如今再看,不止是思想清奇,还得再加上个幼稚鬼的评价才行,哈哈。”陈瑛笑得有些欢脱,就像暂时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子。
聊到身边亲近的人,苏月明倒是显得挺活跃,“老大现在挺好的,在京城买了房,时不时还会去听两段戏,虽然还挂着长眉营前军将领的名头,但也就是个虚衔。据说,楚老大还跟叶帅提过想回江南看看,至于结果怎样我就不知道了。”
“是吗?挺好的,挺好的。”陈瑛缓缓舒出一口气,心情不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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