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棚是个四面漏风的茅蓬,但刚进门依然可觉一阵热气迎面而来,火炉旁的一个铁砧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左手用火钳夹着一块红通通的熟铁,右手拿着一个小锤,轻轻敲击。另一头,一个半大的小子,抡着一个大锤,在老人小锤的引导下,用力砸着铁块,随着叮当的声音,一时红星四溅。
敲打了好一会,待铁块变暗,一老一小停下了锤打。老者将铁块重新放入炉火中。半大小子忙去拉扯风箱。
刘远暗暗点头。这是传承了上千年的百炼成钢法,需要多次锤打去除铁块中的杂质,又通过回炉时渗入碳元素,从而起到炼铁成钢的效果。这种方法多种于兵械打造。用这种方法打制出来刀剑锋厉无比,堪称宝刀宝剑。但是这种方法需要千百次的锤哦按,十分耗费材料与人力。自南北朝时期以来,因为灌钢法的流行,这种技艺已不多见了。
“阿翁,不是说修修犁具吗,怎么又锤起了这块铁?”张权一皱眉道。
“犁早修好了。”老头指着地上一个梨头道,“弦儿也老大小了,一直想要一把趁手的刀,这不还有些时间,就试着给他打一把横刀。”
“要那个作什么?难道还想去从军!”
“这世道说变就变了。有点东西防防身也是好的。”老者摇摇头,看了看刘远、虎子两人。
“哦,阿翁,这两位是我刚认的兄弟,是去书院求学的相公。在路上遇雨,到咱们家避避雨的。”张权忙介绍道。
“老人家安好。刘某见过老人家。”
刘远、虎子忙上前躬身见礼。
“哟,使不得,使不得。老朽怎敢当相公之礼。”老者一边还礼,一边憎怪张权道,“忒是无礼。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把人带到这里来了。”
“老人家不要怪张大哥了。这里甚是暧和,我们在这也好烤烤火,晾晾衣服。”刘远忙道。
“有辱斯文了。不过既然两位不在意,请于炉边随意坐。”老者点头道。
半大小子搬来两个木櫈,靠铁炉放下。刘远谢过坐下。
说话起,火炉中铁块又已烧得通红。老者夹了出来,放在铁砧上。半大小子本想去拿大锤,不料大锤早被虎子拿起。
“我来。”
“咦,小兄弟还懂打铁?”老者愕然道。
“胡乱打打,还望阿翁莫要见怪。”虎子往手中重重唾了一口。
老者点点头,用小锤轻轻引导,虎子举起大锤,重重砸了起来,刚才拿在半大小子手中稍显吃力的大锤,在虎子手中犹如木头做的似的,不停地起落。砸了好一会,老者重又将铁块放入炉火中。
“虎子兄弟好力气!”张权赞叹了一番,转头又向刘远道:“张某实在不敢相信两位兄弟竟是读书相公。”
“呵呵,张大哥眼中,读书相公是什么样的子。”刘远笑吟吟道。
“有句话不是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这读书相公嘛,不就是那种斯斯文文,手不拎,肩不挑,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吗。”
“呵呵,若如张大哥说的那种,我们兄弟确实算不得读书人。”刘远笑道,“我们兄弟这次去书院进学,其中还有些因由,待后再告诉张大哥。不过兄弟历来以为,万般皆是一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读书、打铁、种田皆是一般。”刘远笑道。
“想不到兄弟如此豁达磊落,没有丝毫读书人的傲气。要的,张某定要好好与兄弟结交结交。”张权喜道。
“张大哥又来了,我们不已经就是兄弟吗?”刘远憎怪道。
“哈哈,好,好兄弟。”张权哈哈笑道。另一边,老者也不知是喜是忧,轻轻摇了摇头。女婿是直肠子,历来喜欢交朋结友,以前在军中没少吃亏。但愿这次莫要被人骗了。
打了几轮,虎子满头是汗,两人衣服也干了。
小男孩来叫吃饭。老者将铁块放进炉子,添了些石煤,让炉火温着。大家出打铁棚来到厅堂。
一番谦让,四人分宾主在饭桌坐下,张权婆娘端上一篮黑乎乎的团子,想是野菜和杂粮做的,还有一大碟咸菜。
刘远、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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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两人早已饿了,也不挑食,就这咸菜吃了好几个菜团子。张权倒没什么,看在林老者眼中,脸上忧色倒更浓了。
一会吃好,张权婆娘将饭菜撤去,又上了几碗热汤来。翁婿与刘远、虎子四人坐在饭桌上喝茶歇息。
“寒舍简陋,慢怠两位了。”林老者道。
“没什么。酒肉饭菜,俱求一饱而已。”刘远笑着,拱手道:“今日我兄弟俩蒙阿蒙厚待,我兄弟感激不尽。”
“一些粗茶淡饭而已,两位不嫌简陋才好。”林老者点点头。
“哪敢,哪敢。”刘远、虎子俱拱手再三感谢。
“唉,两位兄弟都是自已人,这么客气做什么。”张权有些不耐,摆手道。
这就成了自已人了。老者眼中忧色更甚。
“听权子说,刘兄弟是河口的?”老者淡淡地问道。
“嗯,”刘远点头,“晚辈两人都是紫溪刘家的。”
“哦,紫溪刘家,可是出了人称刘百万的那个刘家?”林老者眼一亮,问道。
“正是那个刘家。”刘远微微点头,“不过,晚辈两个自小在州城长大,还是近日回到河口,对族中人事不甚清楚。阿翁可是认识那个刘百万?”
“呵呵,老朽哪认得刘百万,不过,刘百万也算主家。我林家现租着刘家十余亩田地。这一带,许多人家都租了刘家的田地。”林老者笑道。
“哦。”刘远与虎子相互看了看。想不到随便走走,倒闯到自已家佃户来了。
“近年境况还好吧。”刘远淡淡地问了句。
“也还过得去。这几年还算风调雨顺。主家收的租子也算公道。老朽家中还有七、八亩薄田,加上租佃的,也有二十余亩。老朽翁婿除了忙乎这些田地,还鼓捣一个打铁炉,平素也帮乡邻修些犁头菜刀的,也勉强够一家五口人吃喝的了。”林老者道。
“二十余亩田,只够一家五口吃喝?”刘远有些愕然。这在后世,二十余亩田,光论吃喝,少说也能养活十个八个了,而且,别人家还开着铁匠铺。
“刘兄弟你这就不知道了。”张权道,“二十余亩田,一年忙乎下来,也不过四、五十石粮食,减去田租和各种摊派,能到手的不到二十余石,哪够五口人吃的。近年来,衙门的各种摊派更多了。大多庄户人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有的现在就揭不开锅了。”
“哦。”刘远有些不自在,庄户人家之所以揭不开锅,刘家的剥削也算是其中一个因素。
“不知打铁的生意可好?”
老者黙然摇了摇头。
“这乡间有多少人打得起铁器,无非是修个犁,打个菜刀什么的。只能赚些小钱。这两年,丈人年事也高了,按我说,早早息了打铁炉算了。”张权道。
“歇什么。能贴补一点算一点吧。再说,铁匠这本手艺,你不愿学,我这身手艺还得传给弦儿、剑儿。”老者眼一挑,道。
张权呵呵笑着,也不接话。
“适才听张大哥说,阿翁以前在军中呆过,不知可会打制刀枪?”刘远笑着问道。
见刘远提起,林老者眼睛陡得一亮,傲然道:“老汉混迹军中足有数十年,吃得就是这打制兵械的饭。别说刀枪,十八般器械、甲胃盔甲,哪样打制不了。”
“晚辈知道有一处需要匠人打制一批兵械,兵器铠甲俱要。阿翁去却是合适。不知阿翁可愿前去?”刘远笑道。
“做不了了。”老者摇了摇头,“老汉年级老迈了,抡锤也抡不大动了。再说老了,也不想离乡了。”
“倒不远,就在河口。”刘远道,“阿翁去那里只需提点提点即可,无需抡锤。具体打制还会招些铁匠。至于薪资,决然不会亏待了阿翁。”
“嗯,竟有如此好事?不知却在河口哪里?”林老者瞬时来了兴趣。
“河口巡检所。河口巡检所近日要招收一些巡丁,正要打制一批器械。”
“巡丁?河口巡检所哪来的巡丁?就算招个三五个人,随意用些刀枪就好,还需要特意请匠人打制个什么。”老者有些不信,失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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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欺瞒阿翁。这次招收的可不是三五个人。光兵械就有得是阿翁打制的。”刘远笑道。
“果真?刘兄弟确是从何听来的?”
“自然是真的。”虎子忍不住插嘴道,“我家大郎就是河口巡检所巡检。这些还不是大郎一句话。”
“巡检?”
刘远点了点头。
“哟,老汉不知巡检大人驾到,怠慢了怠慢了。”林老者慌忙起身,拱手道。
“啊,阿翁无需如此。”刘远急忙起身,摇手道,“我与张大哥兄弟相称,都是自家人,哪敢当你们大礼。”
“张某鲁莽,怎敢与巡检大人称兄道弟。”张权忙摇摇头道。
“一个巡检算个什么!若张大哥不认我这个兄弟,我们兄弟立即告辞。”刘远脸一沉道。
“好了。权子,刘兄弟也是爽快人,你也不要客气了。”林老者道。
“嗯。”张权这才不再礼让推辞,四人重新坐下。
“兄弟即是巡检,怎么又说去书院求学?”张权问道。
“哦,河口巡检所那边,另有几个兄弟盯着。倒是我没什么事,就去书院看看。”刘远半真半假道。
林老者、张权俱点点头。
“不若张大哥也随阿翁过去,一起到巡检所帮帮兄弟忙。”刘远又打起了张权的主意。
“我又打不来铁,去哪做什么?再说,这家里家外的,田地也要料理。”
“我看张大哥好身材,又在军中呆过,定然使得好枪棒,大哥过去,正好给那些巡丁做个枪棍教头。”
“巡丁又不是战兵,平时不过巡巡街,出个哨,哪用得着什么枪棒教头。”张权摇摇头道。
“呵呵,小弟有个脾气,做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得最好。”刘远笑道,“巡检所为辑税而设,但也负有捕盗之责。近年来,时局动荡,地方匪盗时有发生。小弟想搞出一支精税可战之兵出来,以护一方百姓平安。”
“兄弟有大志啊。”张权斜了刘远一远,若有所思道。
“我知道张大哥不耐军中生活,张大哥前去,可凭你意,不编入巡丁之伍,只算另请的枪棒教头。待遇以巡丁队队长计。每月领粮五石或钱四贯,食宿衣物另外配给。阿翁薪资也是一样。”
“这....这也太多了。”张权有些震惊了,这薪资,是在家务农收入的几倍了。就是和京中禁军相比也够了,禁军东奔西走的,随时准备卖命的,巡丁可是在本乡本土的。
“张大哥不如将家里都搬到河口去。我自让人安排住处。弦哥儿若想到巡检所帮忙也有薪资,嫂子可在家料理家务,也可去巡检所做做饭什么的。至于锋儿,可以送到学堂上上课。”刘远继续道。
“上学。那哪是咱们庄户人家上得起的。咱们庄户人家,但求能混个温饱就心满意足了。”林老者摇摇头道。
“阿翁你这就不对了。”刘远正色道,“庄户人家为什么这么穷,很大原因就是因为咱们都没上过学,什么都算计不过人家,容易被人欺负。”
“刘叔说的是。去年,阿翁和阿耶就被衙门和里长们算计过,多交了好些粮赋。”小不点张锋凑了过来,认真道。
“呵呵,是吧。所以,咱们也得去上学。”刘远摸了摸小锋子的头,道,“咱们进学也不求考举人考进士做大官,只要认得字,算得数,不要吃人家的亏就行。”
“嗯,我一定要上学,长大了不吃别人的亏。”张锋子郑重地点点头道。
“这个使得。”沉默了一会,林老头点头道。
“阿翁放心,学堂那边我会让人打招呼的。学堂那边基本上不收什么东西,用度什么的都好说,不会给家里增加多少负担。弦哥儿若有意,也一起去。”刘远道。
“那得多谢刘兄弟了。”张权感动道。
“谢什么。”刘远摆摆手,“大哥和阿翁明天就去看看,合适的话,早些将家里收拾收拾看搬过去。河口那边不用担心,我会让人帮大哥安排妥当的。”
“行。”张权看了看老丈人,沉声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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