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仁揣着济阳王的书信来到平寇将军贺楼番的驻地时,这个年逾四十的老将军正忙着安排拔营出征。
“哈哈,你小子在王府养肥了啊!”老将军伸展开双臂,肥厚的手掌在李孝仁那结实的肩膀上拍了拍,微黄色的胡须轻轻抖动着,如翡翠般碧绿的眼眸闪现出见到老部下的欢快神采。
李孝仁施礼后就急忙掏出济阳王的书信交给老主公,在老将军拆信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说道:“将军,王爷让我转告您,此次出兵淮南一定要当心,必须准备好木船等渡河用具,驻军也一定要驻扎在山岗等高处……”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贺楼番已经展开外甥的书信看了起来:
“小甥敬拜舅父大人,未知舅父大人身体可依然安健否?近闻南楚已发兵沿游水北上袭我东海郡,皇上已采纳大司马钟晓之策,欲行围魏救赵之计,征发司、豫、济、徐、兖等五州之兵,以晋王舅父淮阳侯刘登为征南将军、都督南讨诸军事,统辖五州兵马南向攻伐淮南重镇寿阳。甥窃以为此计不妥,我军长于纵骑野战,而短于驾舟水战。寿阳城北有八公山为屏,并兼有淮河、淝水环其三面,真易守难攻之地也。若在秋冬水枯之季攻之尚可,而今却正值春夏之交,雨多水涨,非用兵之时也。以此度之,此战难以取胜。望舅父谨慎用兵,切不可贪功冒进,更不可驻军平地,须积草木、备舟船,可保进退自如。望舅父纳甥之言……”
贺楼番读完信,一声长叹,随手就将信件置于案几上的火烛上烧了。然后扭头对李孝仁说:“走,陪我去喝酒。”
贺楼番乃鲜卑族人,其父曾是已经灭亡的燕国的大司马,其母乃是鲜卑远支厌哒人的贵族女子。贺楼番之所以有白肤高鼻、黄须碧眼的相貌特征,正是承继了母亲的血统。同时,他也继承了父亲豪迈不羁的个性。他为人豪爽,对待部下皆以兄弟相待;对上则豪不谄媚,凡事都据理力争。因此,他自燕国灭亡归顺大齐以来,虽很得部下拥戴,但始终难以登上高位。其年已43,才仅仅只是个五品平寇将军,归徐州刺史节制。
当然,这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不喜媚上的性格影响了前程,更重要的是他的姐姐在二十多年前触怒了皇上,被打入冷宫,从而使得他和外甥们都受到牵连,从此失去受到重用的机会。
两个汉子就在军营帐外摆了张案几,置了两坛陈年佳酿,烤了两只羊腿。就在春夏之交的夜晚常有的习习凉风之中,对着军营中灿若繁星的灯火,大快朵颐起来。
“啊,还是军营的酒好喝啊!”李孝仁抹了一把沾着酒滴的胡须,瞅着挂在天际的明月惬意地赞道。
“难道京城和王府那么多美酒还对付不了你的胃口?”贺楼番笑着抓起一根烤羊腿啃着,又端起大盏喝了口醇酒。
“再美的酒,也要看跟谁在一起喝啊。酒遇知己,那才是美妙至极呢。”李孝仁也抓起香酥可口的烤羊腿大嚼起来。
“哈哈,对,说得好!”贺楼番高兴地将羊腿往桌上一丢,举起酒盏就往李孝仁的盏上撞去。
李孝仁见老主公兴致颇高,便趁机说道:“将军,王爷命小的将书信送到后,不必再返回洛阳了,就在将军帐下听用,不知将军……”
“哎呀,如此甚合我意啊!”贺楼番兴奋地一拍大腿,转而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明天就禀明刺史,给你讨个流外的典戎校尉,你可不要嫌弃啊!”
李孝仁忙道:“多谢将军提携!能如此便是小的造化,哪还敢嫌弃!”
“好!”
俩人正喝得热乎,突然见一匹快马驰入营门,一个身材魁伟的汉子从马上跳了下来。他将缰绳往前来迎候的军士手上一丢,就大踏步地朝酒案这边走来。
贺楼番一见此人,便乐地将酒盏也丢在案几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朝着走来的汉子伸出双臂大叫道:“哈哈,我的先锋大将军来啦!”
待此人走近,李孝仁才看清他的相貌。
只见其面如磐石,须发虽有些花白,但看上去坚硬无比,好似根根钢针一般;一双虎目炯炯有神,让人看了就心生畏惧;两道剑眉霸气十足地横卧在宽阔的额头和闪亮的眼睛之间,上下微微跳动着,就像两柄敲击战鼓的鼓槌
再看他那健硕的腰身和粗壮的胳膊,李孝仁不禁暗自惊叹:“此人必是一员猛将!”
贺楼番热情地将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汉子拉到已经杯盘狼藉的案几旁,冲着侍立在旁的护卫大叫道:“快给我的萧兄弟搬坛酒来……再来一只烤羊腿!”
护卫倒也不含糊,立即笑嘻嘻地答道:“回禀将军,酒倒是还有一坛没有装车,只是那羊腿嘛……没啦。”
“没啦!怎么会没了呢?”贺楼番明显有些醉意了,他两手胡乱地挥舞着,颇为费力地想了片刻便又叫道:“羊腿没了就来牛肉,或者鸡肉……总之,有肉就行!喝酒哪能没有肉吃!”
这回护卫倒没再说什么,一溜烟地跑向厨师的营帐去拿酒肉了。
贺楼番见状,满意地拽着那汉子坐了下来,冲李孝仁一努嘴,“小子,这是我的萧兄弟、萧护卫……啊,不是……是萧校尉。”
然后他又冲那汉子嬉笑着说道:“这个是我以前的老部下,刚从京城王府过来。”
那汉子一听,便立即两眼放光,转向李孝仁抱拳行礼道:“兄台,在下萧镇,未知兄台尊姓大名?”
李孝仁赶紧朝这个比自己大上个8、9岁,但态度却异常谦恭的萧镇还礼,也把自己的姓名报上。
在随后的攀谈中,李孝仁得知,原来此人就是他在王府中结识的萧复成的叔父。他们叔侄原来是南方的楚国人,萧镇和其兄都是在楚军营中任职,后来因遭同僚诬陷,其兄被下狱处死,萧镇只身带着侄儿萧复成逃过淮河,来到大齐国境内。他先后投在三个齐军将军麾下,但都没有受到重用。便又在数月前,转投到贺楼番帐下。贺楼番和他一见如故,立即就委任他担当自己的贴身护卫,信任无比,同时还推荐他的侄儿到济阳王府当差历练。而就在几天前,贺楼将军又请徐州刺史授萧镇一个戈船校尉的流外武职,着力提携之意不言自明。
待那名护卫将一坛塞着红封盖的陈年佳酿和一只滴着黄油的烤鸡放到案几上时,萧镇立即拔出封盖,捧着酒坛就往口中灌酒,然后又抓起烤鸡大口吃起来。
“哈哈,看把这小子饿的……”贺楼番望着萧镇的吃相“哈哈”大笑,然后伸出大手抚着他的背问道:“怎么样,这次去找到渡河口了吗?”
“唔……嗯……”萧镇一边狼吞虎咽地将大块鸡肉往肚里吞,一边努力回答:“找到了。”
“哈哈,好,果然不负我所望啊!”贺楼番大笑着拍了拍这个差点噎到的汉子那像铁板一样坚硬的后背。
待酒足肉饱之后,萧镇详细地跟贺楼番说明了渡河口的位置以及行军的路线,末了还特别强调事不宜迟,最好在夏季暴雨到来之前赶紧趟马过河。
“好,我明天就去见刺史,让他准许我们迅速渡河!”贺楼番兴奋地说道。
李孝仁一见老主公似乎被即将到来的战斗冲昏了头脑,想起王爷嘱咐他来此的目的,便赶紧提醒道:“如果我军顺利渡河围攻寿阳,但到夏季暴雨到来之时我们万一没有攻破寿阳,敌军又派援军增援,我们被迫撤退,那时该如何渡河回到北岸?”
不料萧镇却胸有成竹地“哈哈”一笑,“李兄弟不必担心,此次我去淮河边还弄到了渡船一百余艘,足可供将军所用……”
“哎呀,你小子可真有能耐啊!”贺楼番大喜过望,几乎想扑上去搂住萧镇,“这下,你可真成了名副其实的‘戈船校尉’啦!”
李孝仁也惊叹不已,他瞪大眼睛盯着这个南方来的汉子,心想老主公重用此人还真是明智至极啊。
仅仅过了两天,贺楼番就接到徐州刺史马津的进军命令。
此次大举南征,齐军兵分两路:东路军为偏师,由徐州刺史马津、兖州刺史严催胜率领两州兵马共五万人组成,其目标是渡过淮河后攻击寿阳城东门;西路军为主力军,由担任征南将军、都督南讨诸军事的国舅爷、淮阳侯刘登统领司、豫、济三州兵马、连同其从皇上那里讨得的两万禁军共十万大军组成,其目标是渡河后迅速攻击寿阳城西门和北门。
之所以没有攻击南门的计划,是因为国舅爷刘登认为兵法中向来有“围三缺一”之说。他想用十五万大军一齐进攻的威势,足以将寿阳城中不足五万人的守军吓得魂飞魄散,届时为了防止其做困兽犹斗,便可在包围圈中敞开南面允许其逃走以夺其心志。待守军出南门溃逃之后,他不但可以轻松占领寿阳城,还可以派精锐骑兵追击这群已经全无斗志的败军,一举建功。
平寇将军贺楼番率领的一千骑兵是东路军的先锋,顺着萧镇早就探好的进军路线,他们快速行进到淮河北岸,并找到萧镇标明的渡河点趟马渡河。
到达南岸之后,贺楼番一面命令军士造桥以备后续军马和辎重源源不断渡河,一面派萧镇去找那一百余艘船。
萧镇很快就回来禀报,说那一百余艘船正停泊在据大军屯驻河段的下游十里处,同时带来一个身形瘦削、留着八字胡、穿着一件极为普通的青布衣衫的中年男子,说他就是这些船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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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贺楼番连忙将此人请到自己的军帐中,命护卫端上酒肉、把住门口,他就和萧镇一起与这个陌生的南方人谈起租船之事来。
贺楼番从攀谈中得知,这个看起来柔弱不堪且貌不惊人的南方人名叫沈显之,乃广陵人士,素在江淮一带行商,与萧镇是旧相识。让他感到万分惊奇的是,这个商人居然毫不掩饰自己的这些船是刚刚为楚军北征齐国东海郡的大军运送粮草退下来的,正好可以继续为齐军效力。
“沈公乃楚人,助楚伐齐乃本分,可为何又要助我齐军?此举岂非……”贺楼番瞪着一双绿眼珠不解地问道,由于怕惹恼对方,他活生生地将“资敌”两个字吞了下去。
不料这个南方商人一点没有气恼的意思,反而仰头“哈哈”大笑,两撇八字胡都随之抖动着。
“将军有所不知,”他耐心地解释道:“在下行商只为谋财,齐也罢、楚也好,依在下看来,都是在下的财源。此番我为楚军运粮是为谋财,为将军所用亦是如此。何怪之有?”
贺楼番这个长于北方、一直惯于骑马征战的鲜卑汉子哪里听过这番奇谈怪论,不由得将头转向身边的萧镇,用眼神询问道:“你们南方人都是这样行事的吗?这家伙可靠不?”
萧镇赶紧举起酒杯请贺楼番和沈显之再共饮一杯,然后才对贺楼番保证道:“将军请放心,卑职将随沈公之船而行,待将军号令一到,便立即督率船队前来接应。”
贺楼番稍稍放心了,紧接着又问道:“那沈公这些船,所需多少?”
沈显之“哈哈”一乐,并未回答,而是先举起筷子夹起一块炙肉尝了尝,叹道:“北方之食和南方终究不同啊。”
见贺楼番大惑不解地望着他,便又笑着说道:“在下这些船刚给楚军运粮,可是收了一千五百两黄金的。”
“什么?一千五百两……黄金?”贺楼番简直要跳起来了,这些钱就是把他所部一千人的粮饷和全部财物都押上也抵不了啊。
“正是,这些黄金就在在下的座船上堆着呢,将军不信的话可以随在下同去查看。”沈显之不紧不慢地说道。
“不必了,不必了。”贺楼番连连摆手,宽阔的额头上不禁渗出汗来。
他在心里暗暗骂道:“奶奶的,老子哪有这么多钱。找马刺史去要?这些船可是给我和手下的兄弟们秘密准备的,给马刺史知道了,要么被臭骂一通,要么就给征上去供两州兵马分派使用了……”
这个可怜的穷将军甚至被逼迫着想到了赖账或是劫掠百姓等恶毒的念头,也想到一拍案几说“必取寿阳、无需用船”之类的狠话,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名声和外甥的叮嘱,便又打消了这些荒唐的念头。
正在他内心经受着极度的煎熬之时,突然听到对面那个可恶的南方商人又缓缓开口说道:“不过嘛,在下从未与贵军做过买卖,本有心借此机会结识北方豪杰,这番又有萧公这老相识引荐作保,这样吧,在下看将军所部马匹甚多,可否赠在下二十匹骏马,权当船金,如何?”
“这可太好了!”贺楼番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立即对萧镇说:“快带沈公去挑选马匹。”
“哈哈,不忙,不忙。在下和萧将军先将船开到淮河与淝水之间的隐渠中藏起来,待将军要用时前来接应,还请二位将军先商定如何传递消息。”沈显之一副从容的样子,又夹了块炙肉尝了起来。
“沈公所言甚是!”萧镇先应道,然后抓过地图对已经激动地满面红光的贺楼番说道:“将军,这隐渠在此处,将军可使人来此通报。”
李孝仁率领五十多骑兵作为先锋渡过淝水之后,才发现楚军的一支巡河队。老实说,他觉得楚军居然没有在淮河与淝水之间布防,甚至连制高点八公山上都只派了不足百人的岗哨,简直就是将寿阳城拱手暴露在齐军的兵锋之前,难道他们的统帅一心只想着在东面攻下东海郡而对自己在西面的重镇都不管了吗?
不过,这种问题可不是他这个流外小校尉考虑的,他摘下弓箭,指挥麾下军士放出一通箭雨,就射杀了十多个楚军,还没等他们换下长短兵刃冲击,这支人数是他们三倍的楚军就抱头鼠窜。
李孝仁本想纵骑追击,但他突然想起临行前王爷反复叮嘱他的话:“南人多诈,切勿贪功冒进,以免中敌埋伏。”想到自己已经远离大队人马了,便强按捺住内心纵情冲杀的冲动,只是命令麾下骑兵割下被射杀的楚军的首级,就返回淝水北岸的大营向贺楼番复命去了。
此时,徐州刺史马津和兖州刺史严催胜也已经率领大军到达淮河南岸扎营。贺楼番听闻楚军如此不堪一击,便立即将此事禀告了马刺史。
马刺史听了也大喜过望,根据征南将军的指令,此次他是作为东路军统帅节制严催胜、总领二州兵马,因此急于立功以报答国舅爷的知遇之恩。听到贺楼番的奏报,再加上此前他派兵轻松拿下八公山,因此便觉得楚军根本不是对手。于是他立即传令,各军迅速渡过淝水,直扑寿阳。
等来到寿阳城下,贺楼番和李孝仁就发现攻城跟他们没关系了。由于他们麾下都是骑兵,面对城郭高大的寿阳城是毫无作用的。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步卒们架着云梯和撞车攻城的惨烈景象。
一连攻了三天,齐军只是在东门外丢下一堆尸首,毫无进展。
马刺史恼羞成怒,正准备亲自督率大军攻城,突然闻听楚军援兵从东南面杀过来了。一听人数,约有两万军马。马刺史不禁将全部怒火都发泄到这股援军身上,他立即命令严催胜继续督率步卒攻城。自己则率领两州全部的八千骑兵准备狠狠地杀个痛快。
贺楼番也痛快了,自打出征以来,这个鲜卑汉子可是没有好好打过一场仗,早就急地手痒,现在,他骑在马上,眺望着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黑压压的楚军,不禁兴奋地热血沸腾。
“呼噜、呼噜。”
他胯下的战马似乎也跟主人一样亢奋,一边激动不安地频频甩着蹄子,一边从鼻腔中喷出热气,似乎就等着撒开蹄子狂冲一番了。
等马刺史的令旗一挥,贺楼番就迫不及待地催马冲了上去。
“杀啊!”八千骑兵发出气势逼人的喊杀声,马蹄踏得大地都在颤抖。
贺楼番一马当先冲在前面,为了能快速冲锋,他连盔甲都没穿,只在胸口贴了片护心甲。眼瞅着已经能够看清楚军黑色军旗上的兽纹了,他便张弓搭箭,微微上仰,使出浑身力气拉满弓,大喝一声“去!”就见这支箭飞也似地向敌阵射去。
随后,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一片“嗖嗖嗖”的声响,头顶上顿时出现一片黑压压的箭雨,这箭雨在半空中仿佛变成一只巨大的手掌,狠狠地向对面的楚军军阵拍去。
顿时,楚军原本严整的军阵立即像挨了重击一般,旗帜非倒即晃,士兵非死即乱,战马惊恐的嘶鸣声、军士痛苦的叫喊声和极力稳定阵脚的战鼓声响成一片。
就在这纷乱的时刻,齐军骑兵又射出一通箭雨,于是,这片声浪更加响彻云霄。
待接连射出三箭后,贺楼番才发现楚军阵中也开始回击了。但是这两万人的军阵中射出的箭雨却明显没有刚刚齐军“伺候”的箭雨那么密集,这些稀疏而又凌乱的箭只给齐军造成了些许麻烦,而对大多数像贺楼番这样的勇士来说,信手就将几支飞箭拨落,反而更加刺激了他们的杀意。
当胯下的这匹火云驹几乎是疯狂地撞进楚军阵中时,贺楼番感到浑身热血沸腾,他一手持长矛,一手握短刀,冲入敌阵之中刀劈矛刺,楚军阵中顿时一遍鬼哭狼嚎……
当夜幕降临时,齐军骑兵已经带着五千多首级返回了营地。
此战大大振奋了军心士气,马刺史得意之余,下令杀牛羊、置酒宴,犒赏全军。
于是,寿阳城东门外的平地上,齐军的篝火像天上的繁星一样密密麻麻地呈现在寿阳城守军的眼前。为了进一步震慑敌胆,马刺史还传令除了戒备敌人出城偷袭的部队外,所有人都可以尽情欢闹、引吭高歌。
这下,贺楼番可乐坏了。他穿着短袖衣衫,露出毛茸茸的肚皮,在大快朵颐的部下面前跳起了鲜卑舞,边跳边唱道:“草原上,大漠中,好儿郎,逆劲风,骑骏马,引弯弓,猎狐狼,射苍穹。”
大家都乐地抚掌大笑。
直到跳累了,贺楼番才笑呵呵地坐到李孝仁身边,抹了一把胳膊上的汗,抓起一块置在火上烤着的羊排边啃边问:“怎样?这仗杀得可痛快?”
李孝仁抿了口酒,淡淡地说道:“就算打退了敌人的援军,可那寿阳城不还是立在那边好好的吗?”
他忧愁地望着矗立在黑夜中的高大城郭。
“哎,这么一交手就可以看出来,楚军确实不堪一击。”贺楼番原本白皙的脸在火光的映射下显得异常红润,他自信地说道:“依此看来,济阳王要咱们驻军高处、暗自准备船只什么的,都是瞎操心。听刺史大人说,征南将军已经打算将南门也给堵上,将寿阳彻底围住,四面一齐攻打,这样下去不出三日,寿阳城必破。”
李孝仁苦笑着摇了摇头,知道现在这气氛下说什么都没用。他默默地抬头望着天空,月亮已经被阴云遮住,远处的天际隐隐闪出光亮,看来,入夏的第一场雨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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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倾盆大雨劈头盖脸从天而降时,攻打寿阳城的齐军突然发现,他们脚下的土地已经变成吞噬他们双脚的泥泞沼洼,而本来作为利器的弓箭已经变成一堆无用的废物——大雨轻而易举就将蓬松的箭羽淋成一坨湿漉漉的毛团。更可怕的是,大雨和潮湿的环境造成大量士兵染上疾病,齐军军营中立即人心惶惶。
就这样,原本气势汹汹的攻势在发怒的老天爷面前骤然停顿了下来。而且这一停就是十几天。
东路军统帅、徐州刺史马津忧心忡忡地望着大帐外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雨,全无前些日子亲率骑兵痛击楚军的神采。
他昨日刚赴征南将军刘登的中军大帐中商议战事,兖州刺史严催胜和豫州刺史王廉都认为寿阳城坚固无比,齐军对攻打这样的坚固重镇准备不足,舟船、器械和箭支都很匮乏,一时难以破城;并且雨季已经到来,淮河和淝水的水位正在悄悄上涨,再过些日子恐怕就会阻断大军归路。这两位刺史建议应当速将军马撤到北岸,以免陷入被动。
但国舅爷的态度依然很坚决,他发誓不拿下寿阳绝不撤军。不过,他也听取了严、王二位刺史的部分意见,命令一面征集淮河岸边的各种船只,一面在淮河和淝水上各加造十座浮桥。
虽然马津当时并未表态,但他的心里却和严、王二位刺史一样,担心继续呆在这里会陷入困境。顿兵坚城之下,实乃兵家大忌啊。
想到这里,他惊出一身冷汗,回营后立即找来几个心腹将领商议此事。大家的意见居然出奇地一致,干脆借加造浮桥和征集船只的名义,将一万五千徐州军先撤到淮河北岸。这实在是个万全之策:如果过些日子雨过天晴可以攻城了,就将军马调回来;如果大雨再这么继续往下泼,那迟早也要撤军,晚撤不如早撤。
商议完毕,他就吩咐这几位将领以造桥和征船为名,将军队撤到淮河北岸。这让他稍稍放下心来。
但是刚刚他又接到征南将军的命令,说不管明日雨停与否,都要重新启动攻势,即使是冒雨也要拿下寿阳城。
这个国舅爷,莫非是发疯了?
如果他肯屈尊离开他那温暖舒适的中军大帐,移驾到离他只有几丈之遥的军营中看看,看到那些原本壮硕似牛的军士们被病魔折腾得奄奄一息、看到齐军连简单的遮雨器具都没有、看到马匹的草料被地上不断上涨的积水泡成烂草、看到那些一拿出去就湿成一团的箭支……他应该就会明白,这仗没法再打下去了。
不,或许他也明白,只是不肯认输罢了。他是皇后的亲弟弟,正受皇上的宠信,这次让他挂帅出征,就是为了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好更加名正言顺地提拔重用,他当然不肯轻易错过这个机会。
但是,为了国舅爷的前程,就要赌上全军将士的性命吗?
想到这里,马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不行,他要阻止这场无谓的豪赌!要做到这一点,只能想办法请皇上下旨撤军。但是,他如果直接上书奏请撤军,皇上会听吗?
马津焦急地在营帐中来回踱步,密集的雨点砸在营帐上发出的“劈里啪啦”的声响搅得他内心更加烦躁。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人,对,这个人肯定能说动皇上!
马津立即像在黑暗中摸索许久的人突然看到曙光一样,急忙奔到案上,抓起纸笔开始给那个他认为能说服皇上的人写信。
与此同时,贺楼番也在自己的军帐中气呼呼地来回踱着步。
他已经知晓马刺史暗地里安排几个心腹将领带兵先撤过淮河的消息了,虽然他也承认自己素来不是刺史大人的心腹,但其所部毕竟也是刺史大人麾下的兵马啊,生死之际如此厚此薄彼,难免让这个耿直的老将军气愤不平。
李孝仁披着蓑衣,急匆匆地走进贺楼番的大帐,他一进入帐中,就急不可耐地将已经被雨淋透的蓑衣脱下,扔到地上,迈开长腿几步就蹿到贺楼番面前。
“怎样?”贺楼番急切地问道,随手将摆在案上的一壶酒递了过去。
李孝仁接过酒壶就先喝了一口,然后才笑着点头说:“见着萧校尉了,他们的船果然都藏在隐渠里等待着哩。”
“哦?”贺楼番两只绿眼珠直闪出激动的光芒,“那你告诉他我们驻军的地方了吗?”
“说了!”李孝仁也难掩欣喜之色,但却极力压低声音说道:“萧校尉让卑职转告将军,他就等着将军一声令下,就把船开过来载上我们北返!”
“太好了!”贺楼番兴奋地在帐中急步踱开了,边走边嘟哝:“马刺史,你不仗义,就别怪我们对不住了。”
李孝仁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后,才仔细瞧着这个前些日子还兴冲冲地喊打喊杀的将军。心中暗自庆幸有王爷的先见之明和萧镇那样从南方投过来的义士相助,才确保这支军马能够有望全身而退。
只是他一直很好奇,萧镇到底是什么人?这个人似乎不像只是个楚军的校尉那么简单,还有那个沈显之……这些南方人就是让人难捉摸。
他正在胡思乱想,突然见一名披着半截蓑衣、被雨淋成落汤鸡一般的军士气喘吁吁地跑入帐中,朝贺楼番禀报道:“马刺史召将军前去他帐中议事。”
贺楼番连忙让护卫领这可怜的军士去旁边的军帐中换一身蓑衣,然后对李孝仁苦笑着说道:“这必然没有什么好事!”
李孝仁也深以为然,他急切地对贺楼番说:“刺史大人必是要我们攻城,将军万不可答应啊。面对坚城和大雨,我军的骑兵优势已经荡然无存,且军心不稳,如果此时攻城,必然是白白送死。倘若敌军援军再度杀来,里外夹击,我军恐怕连退路都没有了。”
贺楼番听了,连连点头道:“对、对,万万不可答应攻城。你放心,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顶个违抗军命之罪,也不会让兄弟们去送死的。”
约莫一个时辰后,贺楼番才不慌不忙地走进马刺史的军帐中。此时,兖州刺史严催胜和其属下将领,以及其他几名徐州将领已经在马刺史的军帐中争辩得脸红脖子粗了。
“马刺史,你为何让你属下的一万多军马先行撤到北岸?”矮壮得像个水桶一般的严催胜毫不客气地质问道。
“这也是为了加造浮桥嘛,还有,也要征集船只啊。”马刺史极力做出问心无愧的样子,但眼睛却并没有敢与这个直肠子同僚对视。
“得了吧,就造几座桥而已,用得着派一万多人去?马刺史,你当我们都是三岁孩童呢?”
严催胜立在大帐中央,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他身后的兖州将领们也都气势汹汹地朝孤独地坐在主帅座上的马津发难。
徐州的将领们毕竟是马刺史的直接下属,不好像兖州将领们那般肆无忌惮地发泄不满。但是他们目睹自家刺史被责难却仍然保持沉默,这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贺楼番目睹此景,也乐地站在一旁看马刺史的笑话。
“啪!”
马津终于被激怒了,他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大声吼道:“如何调派兵马是本将的事情,你们只需听命即可。现在征南将军下令,明日再度攻城,速速回营准备,敢有违令者,军法从事!”
可是,他的这番言行不但没有镇住这群下属,反倒更加激怒了他们。
还是严催胜首先跳着脚叫道:“什么?明日攻城?征南将军莫非瞎了不成?这般滂沱大雨,如何攻城?要攻,让他自己去攻!”
众将立即齐声附和道:“对,我们不去!”
马津气得浑身哆嗦,虽然他也不赞成攻城,但众将都跟着严催胜朝他发难,让他这个东路军统帅的脸往哪搁?
“啪!”
他再度猛拍桌案,这回把笔架都震翻了。
“你们这是要造反吗?”他怒目圆瞪,声调都因极度愤怒而变得尖刻起来。
严催胜和众将却毫不畏惧,他们挺直胸膛大叫道:“如果让皇上知道这里的情况,他肯定也会下旨撤军的。我们要立即联名上书皇上!”
马津虽然也希望皇上下旨撤军,但却不希望让众将联名上书惊动圣驾,这样皇上肯定会认为他这个统帅是个窝囊废。
他正想把这群悍将的气势压下去,却突然瞥见帐外跑进来一名像是刚从河里爬上来的军士,只见他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被雨水覆盖的脸上面无血色,“不……不……好了,刺史大人!”
“何事如此惊慌?”
马津和众将的注意力立即集中到这个声音颤抖的军士身上。
“启……启禀……大人,”军士好不容易才把话说顺了,“楚军掘开淮河大堤,征南将军驻地被淹,人马死伤无数,将军命令刺史大人赶紧撤军到淮北。”
“什么!”马津和众将都大惊失色。照这么说的话,西路军已经不战自溃了,现在别说攻城了,能保全性命回到淮河北岸就谢天谢地了。
“刺史大人,赶紧下令撤军吧!”众将齐声叫道。
马津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下令:“全军火速渡淝水、淮河,先到北岸者有赏!”
“哗啦!”众将立即像受惊的鹿一样冲出大帐,四散而逃,有些人甚至连蓑衣都来不及披上……
“天啊!幸亏……”贺楼番望着眼前的乱象,不禁暗自庆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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