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城王田英走进豪华气派的晋王府议事堂时,发现一贯神气活现的晋王田邦的脸上满是愁容。
他是昨天刚知道寿阳惨败的事,他从没想到过,战无不胜的大齐军队居然会败得那么惨:十五万大军,只有不到六万人逃回北岸,其余不是在浊浪滔天的洪水中淹死,就是被乘船追击的楚军杀死,那些被楚军截住俘获、押到南方做奴隶去的已经算是最幸运的了。
田英知道,这下田邦可要倒霉了。因为此次担任南讨重任的国舅爷刘登,正是他和他那什么事情都不能吃亏的娘亲极力向父皇推荐的,当时还美其名曰“举贤不避亲”,这可倒好,他们极力举荐的“大贤人”把九万多精锐大军丢入虎口,其中还包括一万多禁军——这可是父皇的心头肉啊!
“你来啦?”田邦有气无力地冲七弟点了点头。
“嗯,见过四哥。”虽然彼此都很熟悉,但田英还是礼貌地朝端坐在精美的西域羊绒金丝毯上的晋王爷作了个揖。然后才坐到下首的垫子上,小心翼翼地问道:“四哥,你这是怎么了?”
这时,穿着薄如蝉翼的细纱衣裙的侍女端上来一只盛着葡萄的银盘放在他们之间的案几上。田英本是极爱吃葡萄的,尤其是看到今天这葡萄饱满得都快把紫色的表皮撑破了,不免垂涎欲滴,可看到他极力讨好的四哥还阴沉着脸,没有享用鲜果的意思,便也只好将口水咽回肚中。
“寿阳那边的事,你都知道了吧?”田邦哭丧着脸问道。
“嗯……”田英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就不吭声了。他已经表达过关切之意了,下面就等着四哥说话了。
“啪!”田邦猛地一拍案几,把田英吓了一跳,连从银盘边缘垂下的葡萄都被震落了几颗。
“我那不中用的舅舅,居然打了这么大一个败仗。更可气的是,我一再写信问他那边到底如何,他都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说什么‘楚军根本不堪一击’、‘再过几日便可拿下寿阳’之类的屁话。结果父皇每次问我对寿阳战局有何看法,我都说‘楚军非我对手,寿阳必破’。”
田邦越说越气,竟抓起银盘上的葡萄狠狠丢了出去。“啪嗒”,那些无辜的甜美果子纷纷砸落在地,摔得皮开肉烂。几名恭敬地站在门口的侍女见此情形,赶紧跑进来想收拾一番,不料却引来一声更加可怖的嘶吼:“滚!”便立即又连滚带爬地逃出议事堂。
田英不发一言,他知道,在四哥发怒的时候,千万不可乱说话。
“就在前日,父皇还把我召入宫中,说太子上书陈述淮南大雨恐不利于我军并奏请撤军云云,我还笑话太子无勇,继续坚持要拿下寿阳。结果……唉,这下我有什么脸面去见父皇!”田邦懊丧至极,一贯高昂的头都快垂到毯子上了。
难怪这家伙如此气恼!田英明白,田邦最大的心思就是在父皇面前把太子比下去。为此,他甚至不惜花费重金买通父皇最贴身的宦官程荣,从这个阉人那里打探到父皇的一言一行,从中揣摩圣意。这不,当初得知父皇中意大司马钟晓提出的“围魏救赵”之策,田邦就迫不及待地面陈攻打寿阳的大计,摆出一副智谋深远的样子。而且还把自己的舅舅成功地扶上征南将军、都督南讨诸军事的宝座,等于直接掌握了前线动态,可以据此向父皇展示自己的“才略”。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田英不免暗笑四哥机关算尽反被误,可旋即又为自己的靠山遭逢如此打击而忧虑。
突然,他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一个可以讨好自己的这个大靠山的问题。
“太子怎么会那么了解寿阳那边的情形?”
田邦像遭遇雷击一样怔住了,愣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对啊,那个足不出府、恐怕连马都不会骑的家伙怎么会知道千里之外的事情?”他转过脸惊异地望着被自己引为心腹的七弟,仿佛从这张白嫩的脸上能读出答案一般。
“莫非……军中也有人给太子暗通消息?”
“一定是这样!”
田邦再也坐不住了,他像头受伤的狮子一样咆哮着站了起来,在议事堂的花岗岩地砖上来回踱起步来。
太子比他更了解军中的情况,也就是说,那个看上去柔软不堪的家伙早就暗自把手伸到军中去了?这可绝对不能容忍!
他停下脚步,转身盯着也陪着他站起来的田英问道:“你说,会是谁给他通报消息?”
“会不会是那两个‘鲜卑子’?他们的舅舅好像是在徐州刺史帐下担当平寇将军。”
田邦知道田英指的是三哥田盛和六弟田兴,这两个鲜卑女人生下的种,一直在皇子和朝臣中“享受”“鲜卑子”的蔑称。
“对,对!”他连连点头,“田兴那小子一直贴着太子,一定是他!”
这么说着,他心里反倒安稳了些。如果太子在军中的眼线只是个小小的平寇将军,那还真不用太过担心。他害怕的是,如果太子的势力渗透到高层将领中,那才是他的心腹大患呢。
“四哥,你打算怎么办?”田英关切地问道。
“先命我在太子宫的眼线将此事查清楚,不管此人是谁,我都要让他知道厉害!”田邦咬牙切齿地说道,眼中射出两道凶光。
仅仅过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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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他就如愿以偿地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了。
大齐国太子的宫殿位于皇宫的东南面,俗称“东宫”。在遍布宏伟建筑的洛阳城中,东宫的规模和气势都是仅次于皇宫的。雕着八条金龙的门楼下,两只镇门石狮子张牙舞爪、尽显威严,二十八名金甲护卫手执亮晃晃的长戟立于两旁,让人望而生畏。
从这威严的宫门往里走,经过门房、厢房、前厅,绕过一面黑色大理石屏风,眼前就会出现一片广阔的花园,这就是东宫中的前花园。这里并没有种植多少树木,也没有什么假山之类的陈设,只是简单地植些花草,所以显得格外宽敞。
从前花园继续往里走,穿过那扇漆成朱红色的院门,就到了专供东宫幕僚和侍卫们居住的“贤达所”。这里最豪华气派的建筑,当属“敬师斋”,这是给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和太子太保入宫议事后休息的地方,因此,斋里布置着三间上等厢房,每间都装饰着华丽的波斯挂毯和西域玉器,推开厢房的窗户,就可以看到一处宛如明镜的湖泊,其上浮萍片片,鸳鸯对对。临窗望湖,自然会“宠辱偕忘”、心情舒畅。
湖的另一边,就是东宫中最重要的建筑——银安殿,这是太子召集属官议事、处理政务之所,规制比皇帝临朝议事的显阳殿略低一档。殿中摆放着由八条金龙围绕着的太子宝座,座前放着桃木制成的桌案。
银安殿的后面,就是东宫内宫。里面有布置精巧的后花园、朴素典雅的书房,以及供太子和眷属们居住的宫舍。
眼下,大齐国年方28岁的储君田裕正呆在他那藏书千卷有余的书房中翻看《史记》,当他读到其中的《晋世家》中的“献公废申生”段落时,不禁心生苦楚。他轻轻放下书卷,慢慢踱到窗边,望着正在后花园小池塘中欢快叫着的水鸭子,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羡慕。
“启禀太子殿下,何大人和牛大人到了。”内侍宦官轻声禀报道。
“哦,”田裕连忙转过身来,一边快步迎到门口,一边对宦官吩咐道:“快上水果。”
话音刚落,就见太子太傅何璟与太子太保牛恪已经来到书房门前,他二位都身穿紫色朝服,头戴笼冠,见太子亲到门口相迎,赶紧向这个尊贵的储君深深作揖行礼。
“二位师傅不必拘礼。”田裕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伸手搀扶住二位师傅的胳膊,拉着他们往书房中的会客堂走去。
这会客堂虽不大,只摆着四张案几,布置也并不奢华,但却是田裕最钟爱的地方。因为在这里,他总是能和最亲近的人敞开心怀交谈。
三人刚在主客座上坐定,内侍宦官就带着三个手捧果盘的侍女走了进来,侍女们行礼并放下盘子后,就赶紧退了出去,而内侍宦官则亲手执起长柄大摇扇扇了起来。
“二位师傅今日前来,有何赐教啊?”田裕一边捡起一颗饱满的葡萄吃了起来,一边轻松地问道。
何璟迫不及待地说道:“我们刚从宫中出来,皇上单独召见我二人的。”
“哦。”田裕立即坐直了身子,将口中的葡萄咽到腹中,眼中闪出期待的光芒,“父皇对二位师傅说了什么?”
牛恪回道:“皇上对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上书建议从寿阳撤军大加赞赏,称您心系社稷、见识广远,不是那种只会坐书斋中纸上谈兵的腐儒。”
田裕立即喜上眉梢,两只手不由得放在一起搓了搓。从小到大,他从威严的父皇那里得到的不是训诫就是斥责,还从没听过他这么夸赞过自己。
“是啊,老夫听了,也真是高兴啊!”白发苍苍的何璟擦拭着眼角流出的泪,声音都变得有些哆嗦了,“这非但是太子殿下的幸事,也是我大齐的幸事啊。”
田裕听到“幸事”二字,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便收起笑容正色说道:“何师傅啊,这次毕竟是丧师辱国,切不可言‘幸事’二字啊!”
“哦,还是太子殿下说的是,老夫有欠考虑了。”何璟赶忙低头认错。
牛恪乖巧地插话道:“何大人的意思是如果从此皇上能够改变对太子殿下的态度,那就是社稷之福了。”
这么一说,刚刚有些尴尬的气氛便立即缓和,重新回到轻松愉快中去了。
“这次也多亏了何师傅提点,否则我实在也不知道寿阳那边的形势居然是那么危急了。”田裕真诚地说道。
“哎呀,太子殿下这么说可就折煞老夫了。”何璟连连摆手道。
牛恪立即朝何璟躬身称赞道:“何大人果然见解非凡,在下佩服之至啊!”
何璟也躬身回礼道:“牛大人客气啦,这哪里是在下的见解啊,实乃是我先前举荐过的徐州刺史马津来书所述的啊。此次出征,他正好担任东路军统帅,眼见淮南连降暴雨,知道再将兵马屯于寿阳城下即是置全军于死地,但又不好越过征南将军直接上书皇上,便写信给老夫,请老夫面圣请求撤军。但老夫一想,此事还是由太子殿下奏请皇上比较妥当,便就……”
“哎呀,奴才该死!”
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打断了太子太傅的话,原来是侍立在旁摇着长柄扇子的宦官郑严将扇团扫到摆在太子案几上的果盘,几颗晶莹剔透的葡萄被扫落到了地上,委屈地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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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着。
“你……”田裕被贴身宦官这混账行为气得脸色大变。
“奴才该死!”身材瘦小的郑严像被捉住的老鼠一样浑身瑟瑟发抖,跪在地上磕头谢罪。
田裕由于本来心情就不错,所以也不打算深究,便一挥手吩咐道:“下去吧,别让人进来了。”
“奴才遵命!”
见这捣乱的宦官匆匆退出去了,刚刚被打断话头的何璟便继续说道:“太子殿下,依老夫之见,此次兵败对太子殿下而言倒是个扭转不利局面的好机会。”
“哦?”田裕眉头扬了扬,显然对何璟的话有了兴趣。
受到鼓舞的太子太傅便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原先皇上极力压制太子,不但削去我等太子宫属官的实职,还不许太子和我等与军中将领接触。而晋王却趁势而起,其党羽不但遍布朝堂之上,甚至试图将手伸到军中。南征寿阳这么大的事,皇上居然交给晋王的舅舅去办,这不就是默许晋王掌握军权吗?”
说到这里,这个年近六旬的老臣后怕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才继续说道:“好在这刘登是个饭桶,寿阳一败,丧师辱国。我等虽无实职,但可联络朝中官员参劾此人,要皇上治其战败之罪,趁机把晋王的气焰打压下去。而与此同时,趁着徐州刺史马津主动给老夫写信这个机会,把此人揽过来,通过此人告知南征诸将,太子殿下聪慧明达,早就上书皇上主张撤军……如此一来,太子殿下在军中的威望便可大大提升。”
“好啊!”牛恪抚掌叫好,“这样此消彼长,太子殿下就可以压制住晋王,使其难有非分之为。”
田裕听了,也不禁喜上眉梢。
“二位师傅,天儿热,赶紧吃些甜瓜吧。”他优雅地说道。
“谢太子。”
何璟和牛恪躬身行礼,然后就各自抓起一块滴着汁水的香瓜吃了起来。
“啪!”得一声,一块香瓜被摔到地上,顿时碎片和汁水四溅,一片狼藉。
“好哇,原来是他!”
晋王田邦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把身边摇扇伺候的侍女们吓得花容失色。而前来递送信纸的侍卫头领却喜滋滋地站在一旁,他知道,主人对自己送上的消息的反应越激烈,自己得到的赏赐就会越丰厚。
果然,田邦在喘了几口粗气后便扭头对他说道:“下去吧,到库房去领五段绢帛。”
“谢王爷!”侍卫头领差点要笑出声来了,他赶紧朝主人磕了个头便急不可待地退出议事堂,往库房跑去。
与此同时,田邦朝身旁还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的侍女们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待乖巧的王府管事领着几名侍女退出议事堂后,田英才凑过来问道:“四哥,是谁啊?”
田邦愤怒地将信纸往七弟面前一递,田英接过来一看,不禁皱着眉头叹息了一声:“此人怎会如此不知轻重,难道不知道皇上最忌讳手握地方军政大权的刺史结交太子吗?”
“哼,我看他这是自寻死路!”田邦气呼呼地说道,同时瞥了一眼地上碎成一滩烂泥的那片香瓜。
田英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田邦虎着脸问道,他显然觉得在他愤怒的时候发笑是一种冒犯。
田英也意识到了这点,赶紧收起笑容正色道:“四哥,你也知道父皇给我派的师傅是银青光禄大夫孙昌元,其侄正在这徐州刺史马津的帐下任折冲将军,昨日孙师傅来我府上授课时,特意提到其侄来信抱怨说马津临阵处置不公、害得其要获罪的事情来。我当时只想着这老师傅必然是想让我帮其侄脱罪,当然,我是不愿意趟这浑水的,所以也没细究……”
“哦?”田邦顿时来了兴趣,他两眼放光,主动贴近田英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事情?”
“只说是马津以造桥和征船为名,将他心腹将领所部兵马先期撤到淮河北岸,却将折冲将军等部留在寿阳城下。后来楚军决堤水淹我军,马津才命令其部撤退,但由于此时淮水大涨,其上搭造的桥梁都被冲毁,许多军马无法渡河,而此时楚军又趁势掩杀过来,故而其部损失惨重,本来千余人的队伍,回到北岸的只有不到四百人……我在想,如果想治马津的罪,这就是送上门的罪状啊!”
“好!”田邦突然一拍大腿笑道:“我要的就是这个!马津身为东路统帅,居然在没有得到征南将军将令的情况下就暗自将其心腹将领的兵马撤到北岸,导致我军军心涣散,最终落得大败,他就是此次寿阳惨败的罪魁祸首!”
“妙啊!”田英也抚掌笑道:“如此一来,不但国舅的罪可减轻了,也能杀杀东宫的锐气,这可真是一箭双雕!”
“你马上去找孙昌元,要到那封书信。告诉他,事成之后,我保举他当金紫光禄大夫,其侄也会被提升为正五品武威将军。”
“好咧!”田英很高兴能为田邦帮上忙,心情大好,连忙答应着就告辞而去。
田邦坐在议事堂中央的猛虎捕猎图下,望着田英兴冲冲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又转向太子宫的方向,恶狠狠地自言自语道:“太子哥,你以为这回你赢了?我可要让你看看我的手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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