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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乡(二)

    方头鬼在樟树底重新集合队伍,向东走过五家门口,来到一个十字弄口。方头鬼不知道是该往左还是往右,他突然想起了灶头家。灶头早就死了,却留下了七个儿子,人称“七虎”,最大的四十余岁,最小的二十出头。出山之前,方头鬼曾为一点小事和五虎打过架,方头鬼一脚将五虎踢下了绿河。夜里吃饭的时候,“七虎”中有大虎、二虎、四虎气势汹汹找上了门,要替五虎报仇。方头鬼从腰里拔出了刺刀,拦在门口,要和他们拼命,吓得其父上前作揖求情。方头鬼最终将刀扔在了地下,说:“要杀要剁全凭你们的便!”看见方头鬼这个样子,这三只虎反倒下不了手,却又不愿就这样便宜了方头鬼,直到其父答应给五虎看病抓药,才罢手。临走,大虎还回过头来说∶

    “我家‘七虎’,是那么好欺负的么!”

    方头鬼把这笔债记在了心里。

    “七虎”虽是村里一霸,却也非常勤劳,每天起早贪黑在地里干活,但在方头鬼看来,却是头脑最简单的,他们只凭借人多势众,在村里争强斗胜。“七虎”中,最强壮的是大虎,身如高塔,拳头有秤砣那么重,脚板像一对阔锄,却有些呆头呆脑;最坏的要算五虎,专和村人滋事,过不去,连走路也要横过去撞一下路人。要是平常,村里人都忍气吞声、退避三舍,惹不起躲得起。但是在夏末,往往要和“七虎”硬上了。晚稻秧苗插下不久,天就不再下雨,骄阳似火,不到半个月,绿河的水位下降,村人只得在岸上摆上水车,车水浇地。没两天,绿河下游突然干涸了,原来“七虎”在上游筑起了堤坝,将水拦蓄到他家的田地里。

    “你们总不能只顾自家,不管别人的死活呀!”村里的几个长老找到了他们,那架势是要和他们讲理。

    “我家地还没浇透呢!”大虎说。

    “等你家地浇透,我们的苗都要干死了。”

    “那么,你们要我们怎么样?”

    “这河是全村的,你们总不能……”他们指了指筑起的堤坝。

    大虎一时语塞,说不出话。

    “啊哟,瞧你们说的,从来没有那条法律说,这河是全村的……就算是全村的,也没有道理说不让围坝呀,你们也可以围嘛。”“七虎”中最胡搅蛮缠的、最为狡猾的是二虎。有人说他像个娘们。

    “你家在上游都围断了,我们在下游还围个屁。”

    “这就怪不得我们了。”二虎说。

    几个长老气得要命,“你们怎么不讲道理呀。”

    “啊哟!瞧你们老人家说的,我这不是在讲道理吗?”

    “你们这是在讲道理吗?可以叫全村人来评评理。”长老们似乎感到有些说他不过,就把全村人的招牌搬了出来。可这时,二虎已看见五虎回家将其他几条虎叫了来,更是有恃无恐。“谁不讲理啦?谁不讲理啦?叫全村人又怎样!”他一步步地向长老们欺进。

    这场争斗,长老们大败而回。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到处去宣传散布灶头家“七虎”的不讲理、的霸道。对此,“七虎”并不在乎,他们站在河岸,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看着不远处围着的一圈议论纷纷的村人,那神情是藐视。

    全村人都感到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真是太强横了!怎么能这样呢?”人人嘴上都这么说,却不知道是在对谁说。方头鬼在人群中早就按捺不住怒火,他高声喊∶

    “他们只有七个,我们有一村人,还怕他们什么,大家一起上啊!”

    所有的人耳朵听到这呼声都异常兴奋,都立即回过头去找这声音的发源地,但当目光寻停在方头鬼身上时,却又变了颜色,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那几个长老忙摆出一副公正的脸孔劝诫大家说∶

    “有话好好说,不要打架!”

    方头鬼一下子感到自己的话散发在虚空中,甚至有些承受不了这些目光的威压。为报仇起见,深夜,他一个人偷偷地出去把那条堤坝挖开了一个缺口。

    方头鬼想起当时的情景,脸上浮出一丝冷笑。此刻,他的这支队伍向前走着。

    不知何时在后面远远跟着围观的人群,这时似乎发现了方头鬼的意图∶那是直奔灶头家去的。灶头家的老屋在村最内里倚在一个山坡上。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默默地跟了过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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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当年他们围观“七虎”一样。——就在方头鬼刚才敲打刘老二时,他们还大声地议论、感叹呢!可此刻一点声响都没有,默默地跟着,这么多的人却静得让人害怕。方头鬼让队伍停下来,他们也就停了下来;方头鬼走,他们又跟着走。

    “蛇手,你过去把他们跟咱们之间的这段路量一量,看看到底有多少步。”方头鬼说。

    蛇手有些犹豫,“主公!是不是要我去赶他们走?”

    “不,不,你就是去量量,——这可是这村人的良心与胆量哪!”

    蛇手一步步走了过去,这些人也就像鸡群一样散开了。等他走回,又聚拢了起来。

    “报告主公:一百零八步!”

    “瞧瞧,这个村的人的良心胆量就这么长!”

    方头鬼继续往前走,直到灶头家门前停住。此刻,灶头家的老屋里只有六虎在家——确实,这“七虎”虽说强横,却也是全村最勤劳,干活最不惜气力,也是最节俭的——其他虎一准和他们的娘儿们都下地干活去了。六虎是“七虎”中最为老实的,相比之下,颇得人望,他也看不惯自家“七虎”在村里的所作所为,但每次打架他都参加了。方头鬼令蛇手、帮财把大门踹开,冲进屋把六虎拖出来。

    “你那几兄弟呢?都到哪儿去啦?”方头鬼问。

    六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要死,他并没有认出方头鬼,不知这伙带枪穿军装的是些什么人,抓他干什么。

    “什么?什么?……他们一早就下地去了。”

    “到哪里的地上?”帮财问,他揣度方头鬼的意思,是要去把他们一块抓回来。

    “他们到哪里去了都无所谓,打他!我要看他们出不出来。”方头鬼说。

    这一回是七八个士兵围了上来,有的用枪托砸,有的用脚踢。六虎在地上滚来滚去,口里“妈呀!妈呀!”地叫。方头鬼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就像在欣赏一出迷人的喜剧表演。在一百零八步之外站着观看的人群里,他要看看有谁会站出来解劝。然而,没有。

    “打!再打!”方头鬼说。

    “你们都走开,我来!”蛇手把那几个打手赶开,上前一只脚踢在躺在地上的六虎的头上,用劲搓来搓去,就像滚一只皮球。帮财从旁接过一枝长枪,抡起来,只一下就把六虎的小腿打折了。

    “啊!……打死我了……”六虎昏死了过去。

    方头鬼一抬手让他们停下来。然后用手指了指那站着的无声无息的人群,问∶

    “你们说,他们这些人的心里现在是快意呢?愤怒呢?还是恐惧呢?”

    “你看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一准是害怕了,主公!”蛇手、帮财高兴地说。

    “不,你们都说错了,他们是在遗憾,遗憾挨打的是六虎而不是大虎或五虎。他们的心思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是我就是不能让他们太快意了。”

    “他们也怕你了,主公!”

    “是啊,不过他们现在是站在一百零八步之外……‘七虎’呢?他们还不露面?他们才真害怕了啊,现在准躲在某个地方,看着不敢出来了。”

    正如方头鬼所说,“七虎”中那在地里干活的其他六虎早已得到信息了。一听说有人打上了家门,就举着锄头、镰刀、木棍跑着往村赶,娘儿们收拾田里的农具跟着也往回赶。“谁有这么大的胆,敢打上我‘七虎’家里来了?”大虎边跑边问前来送信的邻家小孩。“妈妈叫我来的,我……我不知道……是一群带枪的老爷,看见人就打,真可怕啊!秀才家老二已经被打趴了,现今正在你家打六叔呢。妈妈说:‘快去叫大叔回来,就说方头鬼回来了。去迟了六叔就要打死了!’”

    “她说是方头鬼?”二虎问。

    “是呀!”

    “有几个人?都带枪的?”

    “有一队呢,都带枪。”

    快到村口,看见了他家屋后的那个土坡,二虎的步伐突然放慢了下来,几乎至于要停下来。

    “大哥……”二虎回头叫道。

    大虎正往前赶,全身绷住了劲,脸涨得通红。他问∶“什么?”随即也站住了脚。

    “我们不能这样去,他们有枪,我们打不过他们的。”二虎说。

    “那老六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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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我们不能看着他受别人欺负。”大虎说。其他几虎也跟了上来。

    “老六可是我们‘七虎’家的人。他被别人欺负我们连管都不敢管,我们‘七虎’还能在村里做人么?以后连走路都会抬不起头来。”五虎说。

    “他们有枪。”二虎说。

    大虎、五虎都说不出话。这是他们从没遇到过的局面。这时,娘儿们也匆匆跟了上来。“怎么不走啦?”她们问。

    “老六怎样啦?”六虎的媳妇关切地问。

    “是方家早几年逃出去的方头鬼回来了。这几年在外头可能当了兵,带人回来专门上门寻晦气来了。”二虎说。

    “是真的么?会不会是小鬼听错了。”女人们到底冷静一些。大虎媳妇忙把送信的小鬼拉过来问:“你听清楚了?是说方头鬼?”“我妈对我就是这么说的。她还不停地挥着手叫我‘快去快去’呢。”

    “他们会对老六怎么样?……”六虎媳妇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想不会……”二虎的话还没说完,六虎那痛苦尖刺的嗷嗷的叫声从远处传了来。他们都吓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去看一看。”

    二虎向前走去,爬上土坡后就趴在地上观瞧。他看见他家大门前不少扛枪的兵正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人,不远处还有黑压压的一群人在围观,那个背盒子枪身材高大的人仿佛就是方头鬼……这时,他看清了一个人正踩他家老六的头在地上滚,接着又一个人举枪砸了下去,老六“啊”的一声,像是昏死了过去。他的心吓得差点跳了出来。他急忙往回爬。

    “怎么样?……”

    “没错,是方头鬼……老六被他们打昏死过去了。”

    “你们还等什么,快去救人呀!”六虎媳妇听说就急了。

    “他真有枪……”二虎说。其他几虎一个也没动。

    “有枪就和他们拼了!”六虎媳妇叫了起来,“他可是你们的兄弟,快去呀!”

    “嘿,当初怎么就没想到把这方头鬼打死……”大虎并没有走,而是蹲在路旁死劲地捶起了头。就在这个时候,他反倒发生了回忆了,想起了过去的方头鬼。

    “是啊,当初怎么就没想到把他打死呢。”五虎也说。他也发生了回忆。人大概在最困难绝望的时候总会发生回忆的。

    “光说这个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救,他可是你们的亲兄弟。他们有枪怕什么,有枪就和他们拼了……我算看出来了,平常还号称‘七虎’呢,一到关键的时候就软,还不如说是七条狗……”六虎媳妇哭骂起来。

    “你怎么这么说……你他妈的!”

    大虎的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声音从远处的山坡上传了过来——

    “是呀,几个爷们还没有妇人的胆识。我看你们以后不叫‘七虎’,叫‘七狗’吧——”

    他们急忙回头看去,只见方头鬼站在坡顶上,双手叉腰对着他们喊。

    “以后你们在村里永远不能叫‘七虎’,叫‘七狗’……爬过来吧,不用怕,快来把你们家的这条死狗拾回去,他可是被打断了一条狗腿。”说完,方头鬼哈哈笑着,就走下坡去了。

    收拾完“七虎”,方头鬼重新集合队伍。这已到村子最靠里的一条村弄了,沿着这条村弄往东就可走到最东头的土地庙。方头鬼喊起了口令,让队伍齐步走。“把头昂起来!”方头鬼喊。等队伍走出一百零八步,村民立即拥上来把六虎围了起来。几个人弯身去探六虎的鼻息,发现并没有死。“那几兄弟呢?平常在村里那么强横,现在怎么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我早就打发我家小二去叫了呀,怎么这会还没来呢?”邻家的发奎嫂说。

    不一会儿,“七虎”一家从土坡后冒了出来,二虎跑过来一边把人群拨开,一边哭喊∶“兄弟,兄弟,我们来迟了!”他们什么也不问,把六虎抬进了家,把门关上了。——然而,第二天就听到村人四处传说,说“七虎”其实早就来了,他们躲在坡底下不敢出来,眼光光地看着兄弟挨打。其结果,一是邻居发奎一家好心不得好报,从此与“七虎”成了冤对,见面不说话;一是全村人越来越恐慌,连“七虎”都怕成这样,以后该怎么办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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