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村里人再见到方头鬼时,已是五年后刚过春分的这一天。这天上午,这队人马从山上下来了。方头鬼穿着一身军装,脚蹬大头靴,肩上背着一把驳壳枪。左右跟着两个人∶蛇手和帮财。他们也穿着军装,背着长枪,腰里缠着子弹带,俨然是一付保镖、马弁的样子。他们的身后是五、六个士兵,牵着两匹高头大马,马上摇坐着两位年轻漂亮的女眷,遮着半透明的头巾。
方头鬼刚从岭上下来,过桥走在绿河的岸上,不想就遇见了父亲。踏上村里的土地,方头鬼本很激动,所以走得也特别慢。他四下看着,田野里到处都有人影在忙春播。阳光落在水田里明晃晃的,一块块的分布得错落有致。好久没有见到这副景象了……方头鬼突然看见父亲在前面不远迎面走了来,肩上扛着犁铧,只顾低头走;后面跟着长工根茂,肩上扛着耙,手里牵着一匹老牛,也是低着头。步履已是老态龙钟多了。
父亲一直走到跟前差点撞上,才看见这支背枪的队伍。还没缓过神来,却听见有人站在路边,恭恭敬敬地叫道∶
“爹——”
“你是……”父亲站住了,打量着方头鬼,一时认不出来。
“我是孝先呀!”方头鬼说。他招呼他的手下,“你们都过来,叫老太爷。”
“参见老太爷!”这些人叉手躬身施礼,吓得老头紧往后退。半天他才认出来了。
“爹,你这是……干吗去?”方头鬼问。
“我还能干吗,种地呗。你走了以后,你娘也着急病死了,十几亩地就靠我和根茂了。别的人家都把地犁好了,马上就要插秧,可我的地还没……”
“今年我们不种地了,”方头鬼说,“我们回家去。”
方头鬼听见娘死了,连问也没问一声,就像死了头猪或狗。
“不种地,吃什么呀?喝西北风?”
“今年我们不种地了。——你们过来,扶老太爷回去。”
士兵们上来七手八脚地抢过了老头肩上的犁。老头气得浑身发抖,嘴里一面骂着方头鬼:“放开我!孽种!你还回来干什么?你……”长工根茂早已吓得走不动路。
方头鬼看见老头赖着不走,失去了耐心:“把这老东西架回去。”
两个士兵架着老头的两只手,把老头拖着走。老头开始还能跟着迈几步,后来就跟不上了,一双脚在地上拖着,快到家时,草鞋也拖掉了。一路上,老头就像要被杀的猪一样破口叫骂。
到家,方头鬼立即在门口按了两个岗哨:两个兵端着枪笔直站住。
方头鬼让大伙把后屋收拾出来当兵营。他把女人安置在楼上的厢房里。
吃过晚饭,他把长工根茂叫了来,指着桌上的军装和一条长枪说:“根茂,你以后也不用当长工放牛种地了,也扛枪吧。”
根茂吓得半死:“少爷,我不会打枪啊。”
“穿上军装就会打了。以后别叫我少爷,叫主公。”方头鬼站起来往楼上厢房走。他突然回过头说:“到时候,我再给你娶一门媳妇,别整天想着操母牛。”
第二天,方头鬼在进出山岭底的五岭桥头设了一个哨卡,派了两个兵在那里守着,对任何进出的人进行盘查,多数时候是不让人通过。根茂负责给哨卡送饭。村里人很快知道,方头鬼带兵回来了,却都以为他出去当了官,是衣锦还乡,住上一阵就走的。
一早,方头鬼把队伍集合起来,开始在村里游街了。他们全副武装。方头鬼走在头里,蛇手与帮财紧跟左右。这村本有上千户人家,沿河一面分布,颇为整齐,横竖有五、六条村弄。他们整齐地从各家门前踏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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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踩得地上的石板咚咚响。家家都躲在屋里透过窗户观看。等队伍走得远了,又都像耗子一样钻出家门,聚在一起议论。
“是方头鬼回来了!”大家明白以后,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过去,人们是瞧不起,现在是搞不懂,是害怕。
队伍来到王甲长家门口。方头鬼停住了队伍,自己走了进去。王甲长正埋在摇晃的躺椅里悠闲地抽水烟筒。看见门口站住一个巨人,慌忙爬了起来。
“啊,是方头……什么时候……昨天就听说你回来了,你这是……”
“我来看看你。”方头鬼说。
“那好……”
王甲长是个快五十岁的人,佝偻着背,在村里早有些养尊处优、飞黄腾达的样子,也从没有听过有人用这么响的叫声和他说话。他想找找这个昔日经常在村里偷鸡摸狗者的眼光,却被门口射进来的天光迷住了眼,只能看清方头鬼那高大的剪影。
王甲长素来是个欺软怕硬的人。这架势分明是来者不善,于是决定给予尊敬较为稳妥。他边起身边这么想,可等他要邀方头鬼入座喝茶时,却发现方头鬼已经转身走了,他也就趁势改为送客。
“怎么?不坐坐就走?”他心里实不愿和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辈人同坐在一张桌子上喝茶的,这要是传出去也不好听。他心里这么想可口里不这么说,脚步却在往外跨,似乎是在赶方头鬼走。
“甲长,你看见过杀人么?”方头鬼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来说。甲长也差点撞在他的腰眼上。
“什么?杀人?没看见……这太平天下哪有杀人的事。”王甲长万万料不到方头鬼会问出这样的话,吓得他全身的寒毛根根顿时竖立起来。
“我是问你有没有看见过杀人?”方头鬼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急切。
“没有……我想和杀猪差不多吧。”
“那好,过几天我家杀猪,到时来请你吃杀猪饭。”
方头鬼走出了门口,重新喝令他的队伍齐步走。队伍走远了,王甲长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随后几个小时,他想不透方头鬼的来意,抑或是这几年在有些方面得罪过方家,故专此来寻晦气?可方头鬼外出这几年他也没有替官府向方家多收一分粮税呀,——他早就留着这份心眼呢。
方头鬼的队伍走到村西头的一棵大樟树底下,他想起不远就是秀才刘家了。所谓“秀才”,早已是上辈人的事,可这家人还承着祖上的余荫,在村里的地位仅次于甲长,颇受人尊敬。方头鬼从小对刘家就瞧不上眼。这家人藏了几箱线装古书,每年都要搬到晒场上晒几回。夏天,别的人家在忙着晒稻子,可他家却在忙于晒书,这仿佛是在炫耀自己是书香门第,高人一等。村里的人也格外崇敬。临近的鸡在晒场上摇头摆尾走动,啄些谷子吃是没人说的,可要是鸡越过了界线到他家的书上拉泡屎,就要大发雷霆,非逼鸡的主人家把鸡杀了,以谢亵渎圣贤之罪。不得已,他家晒书的日子家家只得把鸡圈起来。这样,公用晒场总算有几年清静,听不见吵架了。然而,刘家似乎觉得受了冷落∶祖上荣膺过秀才的谱也无处摆了。于是又发明新花样,晒书之前要上香拜祭祖宗,放炮,闹得全村人人都知道。有一回,方头鬼在晒书场上拿了本《三国志》翻了翻,却遭了一旁看守的刘家二儿子一阵白眼,并追过来将手中的书夺走了。方头鬼当时就想放火把这堆烂书都烧了。
“立定!”方头鬼把队伍停在樟树底下。蛇手、帮财左右跟着,三人向刘秀才家走了去。刘秀才家十几岁的小儿子看见早已飞奔到家中报信,并飞快把大门闩上了。方头鬼开始用手拍门,后来不耐烦,就叫蛇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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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托砸。帮财退后几步,飞起一脚,把门踹开了。
刘家的二儿子从书房里踱了出来。他的变化吓了方头鬼一跳。虽然也只不过三十来岁,却已然是一个小老头了,拱肩缩背,瘦得皮包骨头,脸上无半点血色,下巴蓄着稀疏的几根黄胡子,脑后拖着的一条长辫子,有半数都花白了。据闻,这人从小也没有捏过锄头柄,整天就在南书房读书。刘家寄希望于他能重振家门,捞个秀才,中个举人什么的。
“关门仍拒客之雅意,破门而入,真仍有辱斯文!”刘家二儿子用摇曳般的声音对他们说。
“刘老二,你还认识我么?”方头鬼说。刘家共有四个儿子,还有两个此刻和老父下地种田去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偷鸡摸狗的方头鬼回来了。”刘老二眯着小老鼠眼打量着方头鬼,脸上无半分惧色。
这似乎出乎方头鬼的意料。他以为刘老二看见他这副阵势会吓得要死的。
“你说什么?……”方头鬼问。
蛇手和帮财早已沉不住气了,冲上前去,三两下把刘老二捺倒在地下,用脚踢了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打人,莫非是强盗不成?”刘老二佝偻身子,歪着头喊。
“你竟敢对主公这样无礼!畜生!今后还敢不敢这样目中无人!我让你嘴硬……”
刘老二在地下打滚了,又有两大巴掌很脆扇在脸颊上。他嘴里还用“之乎者也”的话回应着,看不出有半点惧怕和求饶。因为他们不知道,此刻刘老二心中充满了浩然之气,满嘴说的都是圣人之话,比如,什么“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啦,什么“匹夫可杀不可夺其志”啦……
“这轻骨头,打也不怕!”蛇手和帮财已出了一身汗。
方头鬼走上一步,一把抓过刘老二的衣领,像提小鸡一样扔在脚下。
“刘老二!从今以后,不许再到晒场上晒书,也不许再到路边去读书,要读就到牛厩里去读。”
“好一个大头鬼,你以为你是皇帝老子,连圣贤书也不让读,这和畜生何异!当年,我家晒书,你徒有羡慕哉……”刘老二躺在地下,还是骂。
这时,刘家另两个儿子得到信息,已从田地里赶了回来,看到这架势,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躲在后院里看着刘老二挨打。
方头鬼把手枪拔了出来。
“你再骂,老子就一枪把你嘣了!”
“打呀,有种就朝我的胸口打!”刘老二无半点退缩,也不之乎者也了,反而把胸脯挺了上去,脸上布满了轻蔑。他其实也不知枪为何物。
“刘老二,不是我不敢,而是没到日子。我把你这条狗命留几天……我也给你说句古训∶顺我者不昌,逆我者必亡。——我们走!”方头鬼收回枪,抬起脚,用劲将刘老二踢了几个滚。刘老二挣扎半天,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右手撩起布衫擦掉嘴角上的血丝。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方头鬼走得远了,还听见刘老二在说。
方头鬼突然转过身,又向刘家走去。来到跟前,他对刘老二说∶
“你不是想考取秀才吗?我告诉,山外头已经闹革命了,朝廷都已经倒了,天下再也不要秀才举人了。”
刘老二一直都很傲气,方头鬼的这几句话却击中了他的要害。他的脸顿时倏地变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人整个地发了呆。
“你要不信,可以去问问甲长。”方头鬼又加了一句,然后得胜地跨步走了。
没走多远,他听见刘老二那杀猪般的嗷嗷的叫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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