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年闰正月,气候季节也来得晚些,至二月天气越发温暖,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初四日,一大早就春雨淅沥,时大时小的下了一天,到下午酉时雨势渐停,永济渠上的河雾袅袅升起,魏县门外南码头白蒙蒙一片。
接到罗绍威派人来传话,朱友宁与周令稠乘了马车,在卫轸带着亲兵相随下赶到南码头,等了小半个时辰,船队的影子都没看到,早已烦燥,却又不得不等。
罗绍威撑了一把黄油布伞,在栈台栏杆后来回踱步,春日里一下雨就潮气重,虽没淋着雨,但衣袍上已沾了一层水珠,脚下乌黑皂靴的鞋底定是也浸透了。
“击鼓击鼓!听听河上有没有动静!”
杨利言一挥手,一名都头上前抄起鼓槌,对着一面直径两尺的大鼓狠狠擂了几槌。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极为幽远的鼓声传来,河上还真有了回应。
“来了!来了!都列队准备好,万不可失礼!”
众人听了,脸上都泛起喜色,有人甚至如释重负般“嘘”了一口气。
不多时,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响起,蒙蒙一片的白雾中窜出两条乌黑的快船,随之越来越多的高大船只从后跟了出来,桅杆如林,一眼望不到头。
鼓声隆隆,仪式隆重,迎客的礼乐声凑响,急促婉转,欢快而喜悦。
前面几条开路哨探的快船撑到一边,一艘七八丈长、一丈余宽,甲板上有两层楼阁的平底官船侧舷靠近栈台,抛锚搭上栈板后,船头甲板站立的两名绯袍官登上栈台。
当前一人自是高劭,时年四十多岁,下颌浓黑长须直垂腰腹,白净的方脸挂着礼节式微笑,伸出双手下压示意,乐声顿停。
罗绍威抢步而出,躬身拱手道:“高使君何来之晚矣,此前雨势甚急,小子亦未曾派出船队接引,以致使者淋雨,这是小子之过啊!”
“风势不顺,船行缓慢,让罗衙内久等,某之过矣!”高劭连忙还礼,虽然他出身名门,资历深厚,可官职品阶却是不高。似是感应到一旁两人正拱手行礼,又转头微微拱手还礼道:“哈哈……亦让士骧、安仁将军久等啊!”
周令稠笑道:“无妨无妨!既闻子将前来,某早已盼着亲迎,而今天色已晚,不如随某先去客舍,明日再拜谒豫章公不迟。”
“如此也好!那就不叨扰罗衙内相陪了,你请便!”
高劭说罢转过头,见朱友宁神色泰然自若,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却没说什么。
当即一行人由罗绍威引路入城,过内城观音门,至宫城前南门大街分作两路,罗绍威道别一声自行回去。周令稠则引着高劭等人转道向南,转入朝城门大街直往客院。
径往中堂落坐,早得吩咐的婢女们上茶后,高劭饮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笑道:“来时大王与某叮嘱,三郎勇则勇矣,然锋芒过盛不善掩饰,行事有欠圆滑周全,深恐三郎自与河东军冲突在先,惹恼豫章公,故此才派某前来。”
朱友宁一听不敢怠慢,忙起身朝汴梁方向遥遥一礼道:“劳烦三哥哥挂念,小子铭记教诲!”
时人称“伯父”为大哥,称“叔父”则按排行,朱友宁的大伯朱全昱排行老大,便是大哥,父亲朱存排行老二,便称二哥,三叔朱全忠自然是就是三哥了。
而与他平辈的,朱全昱长子朱友谅称之为大郎,次子朱友能称为二郎,朱友宁自己便是三郎了。因朱温少时人称“朱阿三”,在汴梁军中也有人戏称朱友宁为“小阿三”或“朱三郎”,因他作战勇猛,也被人称为“拼命三郎”。
此时本是叙谈公事,可高劭既转述三叔私下之言,朱友宁也只好以三哥称之。毕竟这便宜三叔朱全忠虽然凶悍狡诈,对敌残酷无情,但对自家亲族却很是宽和爱护。
“大王既派高使君前来,想必不尽如此吧?”周令稠则试探着问。
“一则使者出发后久无音讯,让某前来善加协调,如今看来应是初步达成使命啊,却未知,事情可还顺利?”
周令稠笑了笑,将正月前来途中,在黎阳大伾山遇袭时朱友宁及时调兵应对,反伏击史彦璋,却隐去了捕获王汀一事不谈。
又说到史彦璋逃往洹水,后与李存信前来,在李公佺府上挑衅被杀,最终伏击擒杀李存信,致其全军覆灭,并让功罗绍威的过程说了一遍。
“安仁将军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若大王得知,必心怀大悦。”高劭闻言称赞,但明显不太相信,这一系列的事是朱友宁所主导。
朱友宁则随口敷衍道:“叔父对小子有养育之恩,今有意栽培提携,小子自当小心谨慎,有以报之!”
“既然此事办妥,然则高某既来,明日还是要见一见豫章公,况且王命有礼相赠,巩固宣武与魏博礼尚往来之事,亦不可不为也。”
高劭也是官场老油条,心知自己地位高一些,他一去就没周令稠和朱友宁的事,是以面上已带了些许歉意。
周令稠忙道:“无妨,你我皆为忠于王事,却不知二则如何?”
“士骧恁地心急也!”见周令稠没有纠结此事,高劭也松了一口气,又道:“二则是汴梁处四战之地,却缺马军追亡逐北,奔袭破阵,故大王有新的使命下达,还得劳顿二位取道沧州,再往卢龙,疏间河东,探访边塞,顺带购买一批战马,不得低于一万匹。”
周令稠一听,顿时与朱友宁面面相觑。买马不难,但要一次买一万匹,那至少得二十万缗钱,高劭此来,怎么看也不像带了二十万缗的样子。
“呵呵……二位无须担心,且先说疏间河东这一事,二位可知该如何行事?”
见周令稠悄悄努了努嘴,朱友宁自是会意,笑道:“而今魏博与河东已生嫌隙,已倾向我宣武镇,则天平、泰宁二镇再无河东援军,今年底应可尽有其地,如此叔父来年用兵方向不外有二,一则淮南,二则关西,欲不受河东晋王干扰,必使幽州刘司空与其反目,方可无后顾之忧,高使君以为如何?”
高劭听得好一阵惊疑,但见周令稠也是一脸讶然之色,心里猜测着这番话应该不是周令稠教的,心中更加惊奇。
“待某来日回汴梁,必说与大王,安仁将军可大用也!”
李克用与刘仁恭的事,朱友宁那一世就过相关的书籍,刘仁恭出身深州大族刘氏,曾随节帅李可举攻易州,掘地道破城,号为“刘窟头”,为人豪爽放纵,颇有智谋,常与左右军官说:梦大幡出指端,年四十九当秉旄节。
这话传到了节帅李匡威的耳里,李匡威很厌恶他,把他贬为景城县令,刘仁恭在任时趁瀛州兵变平乱立功,被李匡威调守蔚州。
后来,李匡威被弟弟李匡俦驱逐,恰好刘仁恭部属过了轮调日期未还发动兵变,拥刘仁恭回师攻打幽州,被李匡俦击败逃往河东,投奔李克用,并游说李克用攻取了幽州,然而李克用很忙,又要去关中打王行瑜,便上表唐昭宗,让刘仁恭为卢龙节度使,并驻少量兵力在幽州监督刘仁恭。
经过两年治理,幽州恢复了些元气,刘仁恭早已不甘再受李克用监管,而李克用也屡命刘仁恭派兵助战,刘仁恭一直推脱,所以双方之间其实已有矛盾,只需要加一把火而已。
但朱友宁却知道,刘仁恭一旦摆脱李克用控制,短期内于宣武是有利,长远来看却不是什么好事,可既然要出使幽州,那只能到时再多加观察。
“高使君过奖,买马一事,可有带足钱货?”
高劭笑道:“不曾!某仅带有五万缗的货物,安仁将军带到幽州可赚一倍,买马时先付一半,秋后还有商队至幽州,可再付一半,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