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贵如油,一下就是几天停不下来,白雾笼罩,四野迷蒙。
魏县门外的南码头上,一水的船队靠岸停泊着,直延伸到远处望不到头,千料以上沙船则有三桅,千料以下至五百料二桅,三百料及以下则只有一桅。
朱友宁看着这一大片的船队,心头有点火热,若是乘船队去幽州,那是又快又省事,说不定还能顺带着做点生意,挣上一笔军费开支。
“马昭武!一共是多少条船啊?可有满载?”
马嗣勋年约三十多岁,长得身材高大修长,宽额方脸浓眉,皮肤一片黝黑,虽官任宣武元从押衙,但非将门出身,正式品级为正六品上昭武校尉,为指挥使的级别。而朱友宁已是从四品上宣威将军,比他高上好几级。
“不曾!除了载些贩马货物,给豫章公的赠礼,其余载战马和一指挥军士。”马嗣勋说罢,歪着头想了想又道:“这其中一千五百料十艘,千料三十艘,八百料四十艘,六百料四十艘,这一百二十条船是调给衙内的,其余两千料大船一艘,三五百料小船是俺们回去的船。”
朱友宁默默一换算,这些船总载重为十万一千料,约三万二千多吨,如果运战马,每匹约一千五百斤,一万匹总重量才占总载重一半,可战马体积占地大,又要带马料,还有随行军士,就怕一次运不完。
董志铉露着暴牙,笑道:“还是王府考虑得周到,有了船只咱们走水路,不用担心路上被人截留强买。”
“反正要去沧州,义昌大帅卢彦威讨好俺们还来不及,可没那个胆子。”
魏璋最近伤势已完全复原,跟着宋绍元、董志铉过来搭把手,一会儿要上船清点货物,并派军士接管船队看守,马嗣勋的部属军士也要换船了。
董志铉一听,笑骂道:“口没遮拦!你还知道人家是一镇大帅,岂是你个小校可以背后议论的?”
“哎哟!官大半级压死人!”魏璋咧了咧嘴。
朱友宁看了几人一眼,笑道:“行了!都与某登船干活儿!”
马嗣勋当即在前引路,带着朱友宁登上前一艘官船,甲板上居然还有奴婢仆从忙进忙出,一名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娘正独坐在画板前,手持画笔描绘着河岸几株嫩绿柳树,以及飞来飞去的燕子。
那小娘似是物我两忘,只有眼前未完的画,一群人说说笑笑登船她也不理,倒是她身旁随侍的小婢和老仆有些忐忑不安。
“哟……那是谁家的小娘,真一个黄毛丫头!”
魏璋的破锣嗓子很有磁性,惊得那小娘一下站起,纤瘦白皙的小手拿着画笔也不知该不该放下,大眼睛骨碌碌地打量几人一眼,低着头怯怯的不敢出声。
听得魏璋一喊,朱友宁与几人都转头看去,那小娘身着粉色小袄,外加浅绿半褙,腰束浅绿襦裙,头梳双环望仙鬟,额前流海与两侧发髻垂下的头发还真有小半发黄的,其脸上皮肤也显得苍白没有血色,一副弱不禁风病怏怏的样子。
马嗣勋笑道:“这是涿州赵使君家的掌上明珠,因去年生病随父来使,便留在王府治病,如今已痊愈,大王与魏国夫人便让某将她带来,托给衙内带她回幽州。”
朱友宁问:“涿州赵家?可是前卢龙节度兵曹从事,现任蓟州刺史的那位赵使君?”
“正是!自两年前,刘司空往投晋王,又引河东军攻破幽州,得晋王表为节帅,卢龙治下各州豪族私下多有不齿刘司空为人者,是故已有几家豪族暗中投书归附大王,衙内须不好结怨于刘司空,又得保全各家,望善加操持。”
这下朱友宁就明白了,这个赵珽还是赵匡胤的曾祖父,现时正是壮年,其子赵敬后来倒是投效汴梁为官,结果后梁不给力亡国了,赵敬带着儿子赵弘殷逃往洛阳郊外夹马营定居。
不过赵家人还真是基因遗传不好,后来的赵宋皇室,公主多发疯,皇帝多心脑血管、肺结核等疾病缠身,便是宋徽宗赵佶也是精神病。
正说着,那赵家小娘在老仆地劝说下,由身旁小婢搀扶着过来道了个万福,口里声如蚊呐,朱友宁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待会儿军士随从都要换乘船只,你们若带了行李,听这位董军使安排,搬到其他船上去。”
“但凭衙内做主!”
赵小娘说话声音还是很小,不过这次朱友宁倒是听清了,有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恰好赵小娘也在偷眼打量,目光相触,这小娘像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般低下头,脸上总算多了点正常的红晕,退开一步转身就走了。
朱友宁随马嗣勋步入船内一间舱室,后者赶紧倒了茶奉上,又忙活着取来一大叠帐册,上面有记录在册的有丝绸、锦缎、绢帛、纱绫等共两万匹,其余茶、糖、瓷器、铜铁器、骠和酸等清酒与白酒,总计约一万余缗钱。
汉唐以来,绢帛等丝织品与粮食皆承担货币功能,开元年间一匹绢仅五百五十钱,安史之乱后暴涨到匹绢三千二百钱,到德宗时社会稳定,一匹绢又降到一千六百钱,这个价一直维持到懿宗时期。
然而黄巢之乱时,绢价再上涨到三千六钱一匹,这些年下来又有所下迭,目前江南地区一匹绢一千七八百钱,北方两千钱,幽州等边塞之地,可以作价两千一百钱左右。
丝绸与蜀中来的锦缎还贵重一点,但纱绫的价格又低得多,整体上可算为两缗钱一匹,此四万缗与杂货万余缗就是五万缗钱了。
朱友宁将帐册翻看了一遍,心里则开始盘算,这些卖给刘仁恭确实只五万缗,但如果卖给奚人、契丹人或渤海人则绝对再翻一倍,可要怎么绕开刘仁恭,把这笔生意做到利润最大化,那就很伤脑筋了。
出使幽州,那得去!可顺带买马,还不得低于一万匹,朱友宁真不想讨这个麻烦,上万匹战马伺候起来辛苦不说,一匹马一天就要吃二三十斤草料,一万匹就是二三十万斤啊,这钱谁出?
朱友宁心里寻思着,蓦地想到一个既能省下草料钱,又能大赚的好办法,拿起帐册跑出船舱,喊来董志铉,把一叠帐本塞过去,交待他自行核对,又叫来宋绍元,带上亲兵急匆匆回城。
帅府东街罗绍威府宅门前,朱友宁翻身下马,直上台阶敲门,片刻后前门吱呀一声打开半扇,年老门房已然认识,又惊又喜地将他引进门来,先小跑着进去通传了。
朱友宁刚跨进中门,罗绍威便迎了出来,煞有介事道:“何方来客?竟不请直闯中门,可知如此对主人大为恭?”
“端已兄何必装腔作势?莫非不欢迎?那某改日再来罢了!”
朱友宁哑然失笑,说着竟真转身就走,罗绍威忙跑过来一把拉住他衣袖,笑道:“某作戏而已,安仁何故见外,来来来……某刚从府衙回来,且去堂上饮上一杯。安仁再有几日怕是要辞行了,再见须不知几时。”
两人直入中堂,分宾主落坐,朱友宁满怀心事,抿了一口茶,突然一抬头,语不惊人死不休。
“端已兄可知?魏博六州已大祸临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