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后,李泌与李岘并肩缓缓而行,落在了最后面。
“李相,亏你也能想出这样的借口来!”将裘袍裹紧了一些,李泌轻声说道。
“借口?难道我说错了么?”李岘面带微笑,以同样轻微的声音回道,“冬日北方天气寒凉,士卒水土难服,辎重运输艰难……”
“呵呵……”李泌呵呵一笑,不带恶意地笑骂道,“难怪陛下将此‘重任’交托于你!”
“也只有你,才能想出这样看似正确无比、需要深入推敲才能察觉端倪的高明借口来。若此时北伐,来年开春之前,我军能攻过黄河的希望实在渺茫。”
“仅在中原一带,士卒还不至会如何不适,辎重运输也不会有太大问题。明眼人定能看出这些来。今日朝堂上,我留意了一下,刘尚书很可能就看穿了你的借口!”
“但他却不会说出来……”李岘淡然自若地回道,“恒州雪灾,是为天灾;裴志清反叛,是为人祸。”
“若天下士民将我军暂停北伐,与如此天灾人祸联系起来,定会心生惶惑,以为北伐不祥。人心若乱,或许到明年也未必能够北伐。”
“相形之下,这样的解释岂不是更便于稳定人心?人心,是很重要的……”
“不过!”右手抬起挡在额前,李岘看了看天,微笑道,“天意难测,谁敢肯定会否再出现什么意外?”
凛冽的寒风中,零星点点的雪花飞舞在空中。
李宝臣策骑驰入节度使府,飞身下马后,随手把缰绳丢给了亲卫,怒气冲冲地走进府内正厅。
“大哥,契丹人还是不肯把牛羊还回来么?”看李宝臣俊脸一片铁青,眼中甚至能够溢出火花来,李宝正心中一片了然,愤愤地询问道。
厅内除了李宝忠、李宝正兄弟外,还有成德军节度使府长史崔造、成德军节度使府行军司马韩滉,及恒州别驾卫常宁、定州别驾谷从政、饶阳太守武就等大吏。
一众人都围在一个大火盆的周围,将目光投在李宝臣身上。
李宝臣在火盆旁随便寻了张马扎坐下来,将冰凉的双手伸过去烘烤取暖。
片刻后,勉强控制住心中的怒火,他才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应道,“这些契丹人非但不肯归还抢去的牛羊,居然还出言威胁,让我再‘送’他两千头牛,一万只羊,否则还要继续来劫掠。”
说到这个“送”字时,李宝臣特别加重了语气。更流露出摄人地肃杀之意。
“耶律磨这混蛋。简直是不知死活,当我们恒州铁骑是泥人木偶不成?”李宝忠出离愤怒地厉吼道,“大哥。给我五千铁骑,我踏平那些契丹狗贼。”
劫掠恒州的契丹人主要来自耶律部落,其首领耶律磨与李宝臣关系还算不错,但当生存出现危机时,什么交情之类的东西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李宝忠(杨武舒)回家祭奠完惨死的家人之后,因为代宗皇帝的恩准没有再次返回汝州,而是留在了恒州。
“李将军,且请息怒!”靠火盆最近的崔造和声向李宝忠劝谏道,“纵然要对契丹人用兵。也要细心筹谋才是。”
“前次雪灾所造成的损失还未来得及弥补,照如今的天气看来,说不定还会有一场大雪。果真如此,又不知会要冻死多少牛羊。”
卫常宁摇了摇头,很直接地表示了对用兵的反对,“如果不能做好救灾防灾之事,到时不光是契丹人,恐怕奚族也会坐不住。眼下,还是以救灾防灾为当务之急!”
“难道就任由契丹人来劫掠不成?”知道卫常宁说话一向直白。遭遇驳斥的李宝忠虽不甘心,但是没有心生敌视。
“只需加强戒备,使其无机可乘便可!”卫常宁不紧不慢地说道。
“卫将军说的是!现在确实不适宜跟那些契丹人动手……”
逐渐恢复冷静的李宝臣,从火盆旁的炭盆中拣起块木炭,握在手中,“陛下的北伐已然在即,到明年开春恐怕就会开始。”
“我恒州虽然地广人稀,位置偏僻,但就凭这三万铁骑,至少也能拖住他史朝义十万人。不能因为我等的举动,破坏整个北伐大计。”
“至少,在北伐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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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必须保证恒州的稳定。二弟、三弟,就先忍他一忍,等到陛下北伐之后,再跟契丹狗贼算一算总帐。”
李宝臣话里的冷冽杀意,几乎能够让人浑身发颤。
崔造、卫常宁等人有些怀疑,如果赢得战局地胜利,李宝臣会否将契丹耶律部一族从草原上抹去。
不过,眼下他能耐下性子来,已足以证明他地心性已趋向成熟。
“不妨遂了耶律磨的意,给他些牛羊……”负责出谋划策的行军司马韩滉,突然轻笑着说道。
李宝臣兄弟、卫常宁、武就等人略显诧异地看向韩滉,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地提议。
不过,谁倒是也不敢轻视这个年轻人。
几个月里,韩滉已经证明了自己能够被代宗皇帝派来接替严庄,并非只是因为他是杨错故交、是李泌等人的好友。
面相老成的杨阜,终日挂着一脸微笑的谷从政,却似是心有所得,沉思着什么。
“太冲,你有什么计划么?”崔造对自己的同僚自然是相当了解,一看他这样的表情,就知道必然是有了什么“鬼主意”。
在杨错手下众多谋士中,韩滉与李泌关系最佳。
不过,有意思的是,韩滉用计却不像李泌那么稳重,反而跟乔琳比较类似,喜欢用奇,有时更会显得很冒险。
崔造一直谨记着代宗皇帝和武安郡王杨错的嘱托,在某些方面约束着自己同僚,防止他过于弄险。
朝火盆丢了块木炭,韩滉拍了拍手,笑着说道:“此次雪灾,契丹各部中,耶律部的损失最为惨重,只靠他们自己,恐怕是没办法捱到明年开春。耶律磨性吝而无义,与其他部落地关系相当不善。苏可汗他们自然不会在这时帮耶律磨。所以,这厮才想到恒州来劫掠。”
“太冲,你到底想说什么?”李宝正不乐意地抱怨道,他与韩滉关系算是不错,彼此间也常开些玩笑,抱怨倒也不带恶意。
“既然耶律磨能到恒州来劫掠,为什么不能把他引到幽州去呢?”韩滉眼中异彩连连,语出惊人地说道,“耶律部是契丹族中第二大部族,族中善骑者不下五万。要应付他,史朝义恐怕也得流他几身汗!”
“妙!”谷从政抚掌大笑道。听到这里,他已经完全领会韩滉的意图。杨阜也同样微微点头。
“怎么样才能耶律磨引起并州、雍州去?”李宝忠急切地询问道。
“一个字——食!”韩滉伸出两根手指,“耶律磨会劫掠我方,正是为此。我方同样可以此将其引诱到史朝义那里去!”
“此次遭遇雪灾的,并非只有耶律契丹,恒州多半郡县、奚族各部也是深受其害,损失严重。纵然任其劫掠,他又能抢到多少?何况我恒州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奚族同样不会任他鱼肉!若逼到极处,契丹人也讨不到半点好去。他耶律磨并非不知这一点!而与西疆不同,并州、雍州都未曾受雪灾之苦,没有遭遇这样的损失,可供劫掠的余地岂不是更大?”
随着解说,李宝臣等人终于逐渐地领会了韩滉的这条祸水东引的计策。
“李节度可以遣使与耶律磨联络,称念在往日旧谊的份上,愿意既往不咎,并赠送牛两百头,羊两千只,解其燃眉之急。然恒州大灾之后,民生苦疾,无法提供更多。”
“若他再想劫掠恒州,只有兵戎相见。不过,李节度却为他指出一条‘明路’。”
韩滉笑得很灿烂,“劫掠并未受灾的并州!耶律磨若仍存疑惑,李节度还可称愿暗中助其一臂之力。如此一来,祸水东引未必不可成!”
李宝臣思索片刻,眼睛一亮,右手一拍大腿:“果然是妙计。这样既能让契丹族人滚蛋,又可让史朝义跟耶律磨这混蛋互斗,让他们两败俱伤。”
“一石三鸟地妙计!”武就也拍了拍大腿,兴奋地说道。李宝忠、李宝正等人同样欣喜不已。
崔造轻捋长髯,片刻后微微颔首,也认同了韩滉的计划。
“就这么办!”李宝臣一旦下定主意,就再不犹豫。
幽州诸州县一连三次遭遇契丹人的劫掠,很快就引起了史朝义的注意。
开战了,开战了!
八月底时,史朝义已基本上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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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伪燕朝廷的迁都事宜。
冀州是河北道诸州县中最为繁华、人丁也最为鼎盛的一州,信都更是冀州经济、政治中心。无论从城池的规模,还是一应官邸楼台,都不在洛阳之下。
当年安庆绪执掌河北时,信都便是其治地所在。
史朝义拿下冀州后,也是有意识地将信都重建为河北的中心。
有这样便利的条件,迁都并不似想象中的那么困难繁琐。
史朝义的皇宫,是在当年安庆绪“临时行辕”的基础上改建而来的。
“叔冀,季常,你们如何看这事?”放下手中绢书,史朝义抬起头,冲厅内的两位心腹重臣询问道。
“近年来,耶律契丹多是游牧于恒州东北部一带的草原。此次北疆遭遇雪灾,耶律部确实深受其害。照往年的情形,遭灾之后南下劫掠,倒也是契丹人常做的事情……”
许季常拈着颔下的山羊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臣总是觉得这其中别有文章……据细作前些日传回的消息,耶律部先前也曾劫掠过恒州。奇怪的是,恒州方面却似乎没有反应,至少没有与耶律磨大动干戈。以李宝臣的性情,未免有些让人费解。如今耶律部将劫掠的目标,由恒州转向了并州,其中怕是少不了李宝臣鼓动!”
“祸水东引之计!”许叔冀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话。
听许季常、许叔冀都将箭头直指恒州,史朝义沉吟着点了点头:“若是李宝臣在搅鬼,倒也合乎情理,关键在如何应对。若用兵,正好给唐廷可乘之机,若置之不理,契丹耶律部必会变本加厉……”
“陛下,臣倒是以为,应付契丹耶律部并非难事……”许季常笑了笑说道。
“季常试言之……”史朝义饶有兴致地询问道。
“李宝臣能够借刀杀人,我方又有何不可?”许季常胸有成竹地说道,“耶律契丹与契丹其他部族关系并不甚佳,其首领耶律磨又不是什么信义之徒,这便是可资利用之机。”
“季常是想挑惹契丹其余部族对付耶律契丹?”许叔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淡然说道。
“正是如此!”许季常笑着点头道,“……”
一次,两次。三次……
在第四次发生族人被杀、牛羊被抢的事情后,契丹实力最强的遥辇氏首领苏可汗再也忍耐不住了。
虽然最多的一次也只有二十来人被杀,被抢走的牛羊总共也不过千余头,但苏可汗却感觉自己的脸上被人狠狠扇了四记耳光。
而且扇耳光的,还是那个最为厌恶的人。
苏可汗很肯定挑衅自己的是谁?
耶律磨!
除了他,不可能再有旁人。
虽然几次杀人劫掠都没有留下明显地证据,能够说明是耶律磨动的手。
甚至于,还能发现一些其他部族的痕迹。但苏可汗却笃定这只是耶律磨所使的障眼法。
原因很简单——耶律部遭遇了严重的雪灾,只有他们才需要来劫掠牛羊。
杀人,则是为了掩盖事实。
更可笑的是,其中一次,劫掠者留下了别个部落的标识,却没有想到那个部落的首领就在苏可汗这里做客。
事实上,苏可汗早就对耶律磨心有不满。
这件事更是给他动手的决心和借口。
接连吞并了契丹等十数个部落后,苏可汗的实力早已冠绝契丹诸部。
伴随着实力的增强,苏可汗的雄心也在不断壮大,自遥辇屈列亡故后一直名存实亡的契丹大王宝座正是他追求的目标。
而耶律磨,正是阻挠苏可汗登顶的障碍之一。
就在苏可汗怒不可遏,意欲兴师问罪之际,史朝义的使者前来拜会,提出联手对付耶律部的请求。
这一请求,正遂了苏可汗的意。
借机向史朝义索要了不少财物兵械后,苏可汗联合几个部落,突然对耶律部发动了攻击。
耶律磨一直对其他部落有所提防,察觉苏可汗的举动后,恼怒异常,当即决定倾力迎战。
一时间,草原上战云密布。
实力最强地两个契丹部落,展开了血战连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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