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祈求自己听错了,中容却乐意再告诉她一遍:“你腹中怀着孤的骨肉,你胃里不适,实在不是因为孤的缘故。”
女子顿时面色煞白,冷冷说了句:“恶心。”
“孤知道你身子不好受。”
“出去。”
“安宁,你和燧人琰没戏了。你怀了孤的骨肉,他还能容得下你么?”
“出去。”
“安宁你听孤说,孤以前对你不好,可是今后不会了。孤发誓,一定好好待你,再不欺负你。欠你的东西,孤全都还给你,一样不少。”
他一边说,一边将万仞递于她手中。
神兵万仞,那是她曾经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宝贝,却是来自另一个男人的馈赠。中容虽如鲠在喉,却还是大度地物归原主。
那短剑触感极寒,安宁一反常态,竟似一刻也不能忍受,蓦然将它抓起,狠狠掷于地上,整套动作迅捷冷酷,嘴上还捎带着冷然说道:“我让你出去。”
她声音不大,却更甚于万仞之寒,拒人千里之远,任谁也不敢只身靠近。
“安宁……”
中容再次开口,本想劝慰她几句,谁知她只是漠然打断,声色冷冽道:“我让你出去,你是不是聋?”
“好好好,孤这就走,你身子虚,千万别动气。”他见二人一时半会儿再无和解的余地,也做起了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一边安抚,一边作势离开。
安宁嫌他婆婆妈妈,烦躁之至,一个字也不想再听他多说,跳下床就往门口奔去,口中说道:“你不走我走。”
“孤走,孤走,你只管好好在床上躺着,当心动了胎气。”中容见她动作鲁莽,半点不顾及胎儿安危,急急搀扶,百般退让。
她却碰都不想再让他多碰一下,飘忽躲远,皱眉轻喝道:“别碰我。”
他刚想应个“好”字,她见这人又要张口,嗤声勒令道:“也别说话。”
她飘至门口,却见那男子已将前路挡得死死的,于是决绝折返,飞速闪到床上去了。
她将头侧向一边,对着墙壁发呆,拒绝看屋中任意一人。
只听“嘎吱”一声,中容走出,仍恋恋不舍,回首安慰了几句,无非是劝她别再动怒,更不可躁动。
语毕,他又吩咐了下人几句。
安宁只觉头顶如有数十只苍蝇共舞,嗡嗡直响,听得她厌恶之至,当即怒道:“你们也走!都走!全都走!”
木门关上,屋中终于只余她一人,耳根清净,心间空落。
她握拳捶了捶自己小腹,腹中不痛不痒,只是仍旧想吐,想吐得厉害。
她加重力道,又捶了几下小腹,还是感受不出其中有任何异样。
她只觉得恍然如梦,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消息。
兴许是御医瞧错了。
她突发奇想,狠狠朝小腹捶去——手顿在半途,却忽然心生悔意,再不能自残分毫。
她轻轻嘀咕了一声:“孩……子?”
似觉得有趣,她又揉了揉肚子,侧头呢喃道:“孩子么……”
热泪奔流,如云起,如潮涌。
终于,她在自残与自卫当中进退两难,大吼一声,抱头痛哭。
自这以后,此人似癫且狂,不吃不喝,只在糟践自身与追悔莫及之间循环往复,没个停歇。
中容千错万错,活该被千刀万剐,他猪狗不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是有一句话,他却说得十分在理——她怀了他的骨肉,于是从此和那个人,真的是彻彻底底的,没戏了。
安宁本应怨恨腹中的胎儿,想挥手将之扼杀,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她做不到。
出于母亲的本能,她无法痛下杀手。可是对于那份年少而起的爱恋,她又当何去何从?
那人从宫里将她带走,是那样的理所当然。那人自湖心向她走来,又是那样的闲然自适。
他在水边将她背在背上,在山腰将她握在掌心,传闻中的他诸般风流,却爱她爱得小心翼翼。
那时的他,青丝白绸,飘飘荡荡,举手投足间俱是风流。
那时的他,一本正经地声称自己已将对方遍体摸透,无一保留。而她大梦未觉,一睡了之,终究也无从考证。
那年的她十六七岁,正是及笄的大好年华,情窦乍开,就被那个叫做玉采的男人拐进了阴沟里,从此万劫不复。
他温情,他淡然,他调笑如常,他杀伐果断,他心机狠毒,他言而无信,他一切的一切,她都深深痴迷,无法自拔。
她想把最好的自己,一股脑儿都给他,然而事实却是,他总是在捡别人剩下的——而那个捷足先登的“别人”,中容从来都是当仁不让。
他说他胸无芥蒂,他说他绝不放手。
他为她修为尽失,他为她千里赴死,可他却对她始终别无所求,唯独临行前的那一句——安宁,等我。
他让她等,等到如今,就等出了这么个结果。
她抚过腹中胎儿,本来谁也不想相负,奈何却求不来两全。
她想一死了之,临死之前又徘徊不止,犹疑不决——她想再看看她的孩子,想再看看那个注定被这孩子伤得透透的男人。
她说:“我放不下你,可我也舍不得孩子。”
不知如何面对,却也戒不了念念不忘。心有不忍,终伤人,伤己。
待到中容再次折返,安宁已是形如枯槁,奄奄一息。
不知这人究竟是受了何等的糟践,才能这般鬓发脏乱,周身酸臭,浑身上下没有一分人样。她有气无力地半倚在墙上,着身的衣物皱皱巴巴,看上去竟与大街上的乞丐无异。
宫人宫女皆跪地垂首,瑟瑟发抖。
中容试着喊了声:“安宁?”
她惨笑,不予回应。
中容一把掀开她身上的被子,只见女子下身血迹斑斑,床榻之上,如江河行经,所到之处,血水业已干涸。
若是换个颜色,他还以为这女人铁定是疯了,因此失禁。
可是那鲜红鲜红的东西,是血,是从她股间流出的血,半分也做不得假。
他克制了好半天怒意,才勉强压住火气,重新替她将被子盖好,转身问道:“谁干的?”
他以为定是哪个妃子所为,这宫里总有一些女人嫉贤妒能,看不得安宁身怀六甲。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纵是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人挖出来。他下了狠心,合计着无论那人是谁,有天大的背景,自己也必将她碎尸万段,满门抄斩。
可是宫人宫女见他盛怒至此,无一人胆敢应答。
他行至那些人面前,又问了一句:“谁干的?”
众人俯首帖耳,仍不敢说出只言片语。
他踢了其中一人一脚,愤愤说道:“你说!”
那人抖抖索索,只将头压得更低,屏息凝神,却还是一个字也不敢说。
众人不知是在惧怕什么,又是在替谁人隐瞒,各个讳莫如深,似宁愿一死了之,也不敢将幕后主使出卖。
中容又急又怒,毫无头绪之际,却听得安宁一阵狂笑。她笑着笑着,声音渐渐干哑,末了流出泪来,还是止不住声声干笑。
若是单听这笑声,不去分辨她乱发后的俊颜,中容还以为身边卧着一个年迈体衰的巫女,脸上皱褶如鳞片般干燥遍布,狰狞可怖。
可眼前这个,是在美人榜上籍籍无名的大美人安宁,是他从小到大都一心恋慕、千方百计想要占有的安宁。
即便周身黯然,她那双桃花眼,也依旧勾魂摄魄,隐不去风华。
他以前误以为自己正经得很,骨子里就厌恶行止放荡的女子,更别提哪个女人会在他面前妖妖道道,娇娇媚媚——不过那都是他认识安宁以前的错觉了。
他认可她的身份,认为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的地位。他痴念她的容貌,觉得万千年修炼的狐妖也不及她几缕鬓发。他委曲求全,觉得安宁这放浪骚气的品格,其实也不失为一番风情。
毕竟,听说她那个父皇,曾经就是个风情万种,惹得九州贵族趋之若鹜、竞相模仿的奇人。
一国之君尚且如此,一小女子如此这般,自然也没什么不妥。
中容觉得自己一退再退,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改变,可是她却偏着头,一个眼神也不愿再多给他。
中容见了此情此景,心中隐隐作痛,许是心疼那个绵软又近乎疯癫的女人,许是心疼她腹中的孩儿。
他不再责难诸人,转而走至她的榻边,信誓旦旦道:“你知道的,对吧。”
女子似对他多看一眼都嫌累,她阖眸转头,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外加三千乱发,放肆透着臭气。
中容皱了皱眉,拂袖捂鼻,嫌恶地劝了句:“孤替你做主,别怕。”
“我不怕。”
“那你告诉孤,到底是哪个畜生干的?”
“我自己尚且做不了主,你又能顶个屁用?”
她终于有些理解,公子琰素来与风花雪月为伍,看似那么文雅的一个人,为何总是反常地将这种有失体统的排泄物放在嘴边——因为这实在是,过嘴瘾。
但她此刻有气无力,一个“屁”字,吐得既无气势,也无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