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甜甜浅笑,眼中的满足呼之欲出。
她知道在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对她无微不至,无论她提出多么无礼的要求,那人总是百依百顺。
中容以为安宁快要昏迷,才会这般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于是顺着她哄道:“你说的对。”
“你还是这样……好看……有精神。”她想要抬手,举到一半,却又没了气力,绵软垂下。
中容不知她想要触摸哪里,但听他说自己好看,说自己有精神,心里满满都是欢喜。
得那女子挂心,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年前,回到了当初的少年得意,踌躇满志。
他不明白的是,安宁既然心里有他,为何长久以来,却又对他万分冷漠。
是了,一定是他几番用强,终于令她对自己心灰意冷,厌恶之至。
他懊恼不已,暗暗悔过,发誓此生再不任性唐突,伤害于她。
\t安宁手虽垂下,但仍旧不死心,再次使劲,试图重新抬起。
终于天不负人愿,她几经努力,这才堪堪触及他的鬓发,握在手里,细细摩挲。
她絮絮叨叨,语无伦次道:“白的……虽也好看,但我怕你……老得太快……我……追不上……”
“安宁?”
“嗯。”她轻声回应,温情脉脉。
记忆中的那个人,总是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不厌其烦。她喜欢听他喊自己的名字,在她耳边呢喃,轻声细语,与她寸寸温存,就好像将她放在心尖,捧在掌心。
“你看仔细了,孤是谁?”身边那人见她几近昏睡,摇了摇她,试图让她清醒。
“采……”她听得他的问询,嫌自己口齿不清,接着说道,“你如今……登基……我或许该称你一声……燧皇……”
“安宁!”
“可是这个称呼……我不……喜欢……太生分……”她噘着嘴,眼已渐渐合上,口中仍在絮叨着,“你站得那么高……离我太远。”
“安宁……”
“我总想追赶你……可你却像……天上的星星,遥不可及。”
“安宁,我不是……”中容哽咽,竟再也说不下去。
“采,我想你……”
说罢,女子晕厥。
她嘴角带笑,脸颊却早已热泪盈眶。
而抱着她的那个男人,此刻也是满面泪流,无语凝噎。
她这般温柔,这般心平气和,从未如此乖巧缠绵地躺在他怀中,与他说了这么多甜腻的情话,一字一句,情真意切,发自肺腑。他却不以为喜,反倒觉得自已一颗心,被人撕得粉碎粉碎,有如凌迟,连痛都麻木。
他总是在问她,公子琰究竟有什么好,值得她那般挂怀。
她从不回答,因为那人根本不好,只是单单对她好。
她,知生安宁,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梧桐树,三更雨,恰似离情正苦。
是夜,安宁于昏睡中醒来,见周遭景致皆变,身边空无一人,唯有皓月当空,繁星数点,亭台楼阁,梧桐细雨。
她拾级而下,见一黄口小儿立于庭中,眉清目秀,满眼谐谑。
她想问那小儿,这是哪里。
却见那小儿似笑非笑,热情之至,朝着她大步扑来。
她张开双臂,那小儿却倏忽穿过她身躯,似在她背后嬉笑问道:“父神,此去可寻到太一那厮了?”
她好奇转身,见面前一龙首蛇神的怪物,伏身于地,口中也跟着喃喃唤了句:“父神。”
那怪物好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摇了摇头,又好像听到她在说什么,点了点头。
安宁环顾周身,见自己并非透明。她伸手掐了掐自己,痛感异常清晰,应该亦不是在梦境。
她十分纳闷,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自己又为何会被那二者无视。
只听那小儿又道:“我去叫东君一起,把他给揪回来。”
“他心在红尘,回来也无用。”
“切,那厮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勘破勘破,我看陷得最深的呀,就是他。”
“无跳入,不勘破。有过拿起,方能放下。”
“什么乱七八糟的?”
“吾儿女岐,汝心性未定,当多闻多见,方知众生疾苦。”
“唠叨。”小儿嘟囔了一句,背上陡然生出三对金翅,展翅飞去。
安宁顿时如坠云端,只觉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她似随小儿飞了许久许久,不想又落在了盘古面前。
飞雪漫天,如云如雾。
小儿兴高采烈,兴奋言道:“父神父神,我此去俱芦,可把太一给找到了。”
盘古沉声而笑,默默不语。
小儿问道:“你猜他怎么着了?”
盘古含笑,仍一言不发。
小儿捂嘴,嘻嘻笑了好一阵子,这才说道:“他呀,把头发剃光了,光得一根毛都不剩。凡间有云,那叫出家。丑死啦,丑死啦!”
一边说着,小儿还一边用手在脑袋上比划着,而后吐舌皱眉,一脸嫌弃。
“心无旁骛,何来美丑?”
“又来了,”小儿不屑,转而亲昵说道,“那厮告诉我,他这回是真的勘破了,所以遁入空门,再不回来了。”
“好。”
“有什么好的?太一那厮不回来,东君又得吃苦了。东君一干活儿,连个陪我玩的人都没有。”小儿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道,“如今这山顶呀,越发无趣了。”
“汝修为不足,日后当自行体会。”
“哎呀呀呀,又卖关子。”小儿嬉笑道,“父神你说,太一既然勘破红尘,为何还要流连其间?”
盘古不答。
小儿再问:“他既身在红尘,为何又要遁入空门?”
没有应答。
眼前景致再变。
安宁突觉烈火焚身,灼烫不已。
小儿惨叫一声,身上金翅瞬间被青蓝色火光吞噬,背后只剩六个偌大的血洞。小儿倒地,痛苦打滚,连哭带嚎。
四周夜色如许,繁花茂盛。
远处有一湖,湖心有一亭。
亭中立着一人,一头华发,一袭白袍,轻裘缓带。
那人似听到小儿哭喊,本背对着安宁,闻声缓缓转过身来,朝着她的方向徐徐走近。
那人步履轻盈,置身雪泥,所经之处,却未留下半抹足印。
他渐渐走近,安宁目不斜视,再无心思去感受周身焰火,灼心之痛。
她屏息凝神,只觉心跳动得厉害,不能自已。
她面前的那个人,皎如玉树,远如星辰,眼间眉间虽俱是欢颜,神情里却并无一丝疼惜。
他似公子琰,又不似公子琰。
他顶着公子琰的脸,却没有半分公子琰的温情。
她张口,发现自己哽咽,但仍是轻声说道:“你……来了?”
火光倏地窜高,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至昧心火,灭顶之灾。
青蓝之光,映得那人神色冰冷,面容邪佞,哪还像她认识的公子琰?
只见黄口小儿痛苦翻滚,口中连连叫道:“父神父神,快放了我,我受不了了!烫死了烫死了,你这是什么鬼火?”
男子冷笑,迎视的却是安宁双眸,厉声说道:“万神之神上位,当以汝身为祭,汝可恨吾?”
“你是,谁?”她被火光阻隔,似身在囚笼,透过一片青蓝,执拗盯着那人。
他听罢一愣,似恍神片刻,而后眼中戾气尽散,突然俯身跪地,抱起那黄口小儿,万分愧疚道:“安宁,是我。”
说罢,他垂首亲吻小儿,行止轻缓,小心翼翼。
华发落地,遮住两人颜面。
他的嗓音阳刚,其中带着一点细腻,听之温情脉脉,心间暖暖。
她闻言,倏忽间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周身火光,尽数熄灭。
她眼前一黑,忽地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小儿嚎啕大哭,男子声声低回。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皆做梦中闲情。
离肠绕骨,终成千万结。
待到再次醒来,安宁瞧见君王在侧,宫人宫女垂手而立,知道这一回,自己才是真的醒了。
从公子琰到中容,安宁顿觉落差颇大,胃里又开始翻搅。
中容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然瞧见她举动,立马忙不迭地上手,亲自扶她坐起,嘴上还说着:“慢慢地,当心些。”
安宁拍开那人爪子,没好气地挤兑道:“闪开点儿,我现在看到你就恶心。”
“你恶心不是因为孤。”
这中容果然疯了,若是放在以往,安宁如此奚落他,他必定顿时火冒三丈,暴跳如雷。
而此时此刻,他竟好言好语,笑意满满。
失恋失到这种地步,不失为一种境界。
安宁侧头,仔细端详了大半天,确定此人就是中容没错,连嗓子眼都开始恶心起来。
她苦笑,连带着嫌恶自己,自暴自弃道:“我真还不如死了算了。”
“别说傻话。”
“轮得到你管?”
“安宁,”中容的魔爪又伸向女子的手,耐着性子道,“都是快做娘的人了,以后可不能这么任性。”
“你早就当爹了,也没见得稳重到哪里去。”安宁显然没听懂中容的话,十分顺溜地张口就是嘲讽。
中容非但没有反驳,反而还陈述道:“我们,有孩子了。”
他虽极力装得淡定,脸上的得意之色却将情绪统统出卖。
安宁闻言,却顿如五雷轰顶,木讷良久,仍不敢明白他的意思,试探着轻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