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你走吧。”
“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孤?”
“你要我相信个啥?”
“只要你告诉孤,无论是谁,孤定将她置于死地,给你和孩子讨个公道。”
“没有公道。”
她以为的公道,应当是与公子琰你侬我侬,行夫妻之礼。那人到底给了她名分,任性又霸气,她却连个回应都递不到他枕边。
明月尚有阴晴圆缺,流转如常,他们却为何只有零星的团圆,数不完的分离。
想到公子琰,她又开始流泪。
“安宁,别哭了。”中容再次心软,语气也跟着弱了下来。
那女子却牛头不对马嘴,突然来了一句:“我不是畜生。”
“你说什么?”中容听得发懵,实在不知她所云为何物。
“是我弄的,是我自己弄的,你这蠢货。”她似怕他悟性仍不足,伸手捂着肚子,又绵软补了一句,“蠢货。”
“你——”这一回,中容总算是听懂了,他噎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怒意,愤然问道,“你就这么讨厌孤?”
“对,我就是这么讨厌你,凭什么给你生孩子?”她也不知从哪儿偷来的精气神,突然振奋起来,反驳得振振有词,气势汹汹。
中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惊诧神情盯着安宁——他觉得简直不可置信,自己爱慕已久的女子,怎会是这般冷血无情之人。人说虎毒不食子,可是眼前这个女人,竟连腹中的胎儿都不惜谋害。
他宁愿自己听错了,对她强调道:“可孩子不是孤一个人的,也是你的。”
安宁此刻也是明显的破罐子破摔,俨然一副混不吝的架势,十二分不屑地讥笑道:“那你杀了我给它抵命啊。”
“你!”他向来自觉巧舌如簧,对于那人的蛮不讲理,如今也是无言以对。
中容由起初的震惊,变作方才的愤怒,直到眼下的悲哀,情绪跌宕起伏之至,竟全然由不得理智做主。
他的圣贤书,他的清心咒,敢情遇到这种人,全都白读了。
他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完整,安宁却似兴致大起,飘飘忽忽跳下榻来,绕至他身侧,有气无力道:“哦,对了,你是不是在想,我如今怀着你有巢家的血脉,就算要处置我呀,也得等到孩子生下来再说呢?”
他瞥见女子下身血迹斑斑,衣物脏乱不堪,除了使个眼色命宫人回避,其余也做不了什么。
安宁瞧他三计闷棍打不出个响屁,无趣至极,似诚心激怒此人,轻飘飘上手拍了拍中容脑袋,煞有介事道:“哎呀呀,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就不好意思开口呢?该不会是气糊涂了,索性就忘了吧?”
“孤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处置你。”他刚想伸手去抓脑袋上的爪子,安宁就格外有默契地将爪子缩了回去。
“是么?”她用食指缠着自己发丝,看也不看那人,阴阳怪气道,“方才还听陛下信誓旦旦,要将小女子碎尸万段,好给孩子讨个公道呢。不成想你们这些个做君王的呵,竟是这般言而无信,啧啧啧,心寒呐。”
她看上去比以往都要飘忽,就好像随便往她身上哪儿一戳,此人立即就会遍体瘫软,碎成烂泥——数日来不吃不喝,也难怪会不济如此。
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也。任她再装得气势磅礴,在中容看来也是将倾未倾,大限将至。
他不再与她逞口舌之利,而是将她禁锢在怀里,使得她无力逃脱。
安宁极其不愿被他触碰,尚要挣扎,无奈头昏眼花,真就晕厥了过去。
等到安宁醒转过来,还是同一间寝宫,同一张脸。
她微微睁眼,瞧见中容那张脸上三分焦急七分欣喜,料定必没什么好事,干脆两眼一闭,继续装睡。
她暗自哂笑,自己天天将那中容的寝宫霸占着,倒还真不如再一鼓作气,谋个权篡个位什么的,直接把这人轰走得了——反正看着他也碍眼,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然而事与愿违,她的小心思不知是否被人勘透,刚才那悄悄睁眼的小动作,倒是全然落在了中容眼里。
只听中容说道:“醒了就别装了,孤又不是鬼怪,让你避之唯恐不及。”
她懒得搭理,不睁眼,不答话。
中容又道:“御医来过,说这孩子命大得很,你这么折腾,它竟然还能保住。”
果然还是这一句话奏效,成功惊起千层浪。
安宁蓦地睁大双眼,只见那人递来一碗热粥,模样虔诚,似真心与她和解。
她听闻胎儿平安,也不知是喜是悲,并未接过热粥,而是顺口接道:“你就不能少说两句话?”
“安宁,”中容劝道,“你不喜欢孤,孤可以走。可是看在孩子这么顽强的份儿上,你就将它生下来吧。”
“你成天有事没事都忙着开枝散叶,还会缺这么一个孩子?”
“孤整日忙的都是家国大计,何时沉迷于你说的那档子事?”
“你忙什么,关我屁事?”
“你就不能好好与孤说上两句话?”
“不能。”
“安宁,你是不是,讨厌孤?”
“你应该问,自己到底还剩哪一点招人待见。”
她说罢,突然一只手接过他手中的碗,另一只手,竟握住他的手腕,害他不得不掌心朝上。
满满一碗粥,彼时还冒着热气,隔着汤碗,触手仍嫌发烫。
他上一瞬还欢喜于她的亲昵举动,下一转眼就气不打一处来——因为她面上嬉皮笑脸,手上居然将一碗热粥倒扣在他掌心,连粥带碗。
末了,她还若无其事地笑了两声,补上一句:“哎呀呀,这么烫啊,我一不留神没端稳,全洒了。奇怪,你怎么不怕烫呢?”
并没有预料中的勃然大怒,他只是皱了皱眉,一忍再忍,过了许久才答道:“因为孤皮厚。”
这中容也不知打哪儿借来的一身好修养,竟也开始由着她阴阳怪气,最多不过皱皱眉,不再与她硬碰硬。
“哦。”她点了点头,觉得此言甚有理,自己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许多年前孤就说过,咱俩注定纠缠在一起。”他见她气焰不再,这才娓娓道来,“如今,这孩子也是命里注定,该它来到世上。”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安宁,别再做傻事了,伤人伤己。”
她不接话。
他伸手探向她,她迅速躲过,却发现手中多了一张绢布。
他说:“不止老天,所有人都在帮孤。”
瞻部人向来不敬鬼神,中容却总是口口声声,说什么命中注定。
他既这般受到眷顾,安宁自他眼中,却没有看到半分该有的得意。相反,她却觉得这男子失落之至,无奈之至。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绢帛,顿觉天打雷劈,自己无处遁形。
她陡然明白了他因何失落,因何无奈。
她像初识字的幼童,仔细瞧着那张绢帛,似要花费许多心思才能辨认其中草字,所以久久未再有其他举动。她想将万千情绪掩藏,奈何修为不足,一举一动,看上去都令人哀伤。
她的手抖得厉害,眼泪扑簌掉落,将绢上的字迹,一一浸润。
绢帛之上,只有短短两行字。
第一行,孤爱万民,如爱吾子。
第二行,安宁,等我。
落款单单一个“琰”字,笔迹大方,如行云流水,不拘一格。
然而那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两行字的,她却无从得知。
公子琰从来不多言,不多语,他的笔下,他的面上,极难让人看出心思。他的神色深邃悠远,一如他的字里行间。
但这短短十余个字,无疑救了安宁一命,也替中容保住了他的骨肉。
公子琰言下之意,这孩子,他容得下,他会对其视如己出。至于安宁,他也不会放弃。
安宁哭过闹过折腾过,中容哄过骗过翻脸过,两人互相挤兑彼此折磨,眼看着就快要老死不相往来,最终却因公子琰捎来的一封信而止戈——说起来,也是讽刺。
很明显,公子琰的信是写给安宁的。
很明显,这封信中途曾被中容拦截过。
很明显,中容即便藏了一时,纠结再三,还是不得不亲手将书信递于安宁。
许是公子琰早就算准了这一点,这才大大方方地给他的大美人写情书,毫不避讳。
中容望着安宁哭成泪人,心中五味杂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想接受公子琰的怜悯,抑或是谅解,可事到如今,他却不得不如此。
他理当憎恨公子琰,因为公子琰当年横刀夺爱,不留给他丝毫挽回旧情的余地。现如今,那人又明目张胆地强娶*,有皇天后土为鉴,清风明月作证。
可是那公子琰,又实实在在救了他的女人,他的骨肉,他受着也不是,不受也不是。
中容原本以为,安宁身怀六甲的消息传到胜神,她与公子琰铁定无疾而终。按照公子琰那种见事就躲的德性,不是应该不闻不问,有多远躲多远么?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公子琰竟会以这种方式,迎面直击这血一样的现实。
论身份,论品貌,论才情,论地位,他样样不落于公子琰,奈何在公子琰面前,他却常常扮演着自取其辱的角色。
就好比此时此刻,他万分无奈,兀自叹道:“如果一开始,你先遇到的人是孤,眼下大概也就不是这番光景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