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林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安宁,似懂非懂。
今日是那人的葬礼,可她却笑得没心没肺,一如既往。仿佛生死去留,真的不过只是命数使然,与她毫无瓜葛。
她笑嘻嘻的样子,有时真的惹人厌烦。
比方说现在,她摆动腰肢,颇为好看地踱了几步,娇笑着说道:“你可不能死呵。你如果死了,长大将军做的那些努力,就白费了呢。”
鹤林闻言愣住,虽全然听不懂这妖里妖道的女子到底在说些什么,但她也隐隐明白,或许自己,真的不该去寻死。
她看到安宁的眼眸流转,其中似有星光闪烁,与这斗室内的青蓝之光,交相辉映,璀璨,绚烂。
七日之后,长生丧殡。
听闻逝者的魂魄会在这一日返回家中,见见生前牵挂之人,再去投胎转世。
这样一则传闻,在牛贺流传了上千年,虽无据可考,但从贵族到贱民,都对此深信不疑。
逝者的家人通常会在这一日,为其预备一顿饭菜,守候其魂魄归来。
长生是牛贺的名人,死后热度丝毫不见减退。为他留饭的人,显然也是一抓一大把——上至知生皇建业,下至老相好鹤林。
是夜,不知长生之魂是否归来,反正到了第二日,按照规矩习俗,他都该下葬了。
材质上好的棺材之内,躺着一个长眠之人,神情平静,无悲无喜。那个人,再看不到旁人悲切,听不到旁人哀恸。
那些人口中,关于他的丰功伟绩,他的闲情逸趣,连带着他那或偷或学而来的风雅,很快便要随着一抔黄土,长久地,埋葬于三尺地下,留存于古卷青史,成为别人口中的故事或秘密,被人谈及,被人淡忘,被人拾起,被人遗落。
建业满目哀怨,配上他那张因为斋戒而清瘦的脸庞,直将一肚子的悲思沉寂,都演绎得活灵活现。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不想在这种明明不缺戏的时刻,却总是有人跳出来抢戏。
而那个抢戏之人,就是传闻中冷血冷心、失踪数日的,他名义上的胞姐,安宁。
安宁说:“听闻逝者返乡入土,方得安息。”
返乡入土,就是说先返乡,再入土。
建业听罢,忽地两串泪珠,颗颗坠地,不受控制。
安宁又说:“这皇陵好归好,却终究不是他想去的地方。”
建业掩面而泣,一言不发。他看上去,哪里还有一国之君的沉稳大方、遇事不乱,分明就是个做了错事的幼童。
安宁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继续说道:“你已经成就了你的英明,再一意孤行,只能让他不得消停。”
建业蹲地,抱头痛哭。
他深深地知道,他的皇姐说得句句在理。长生生前位极人臣,若是死后入了皇陵,只怕美名变骂名,贤臣作宠臣。
安宁不依不饶,冷冷问道:“是让我接着说,还是陛下亲自下令?”
建业闻声顿住,将涕泪擦拭干净,缓缓起身,用一种平静到心死的腔调,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将右司马,长生,送回城北,厚葬。”
他已难以将一句话说得妥当,却还是极尽全力,将这句话说得完整。
说罢,他觉得头昏脑胀,像是突遭重创的一般,不到一眨眼功夫,便由站立变做倒地,昏死过去。动作之突兀、变化之仓促,没有丝毫衔接。
然而,这万物众生的死活,好像与那个妖妖道道的女人,从来就没有丝毫关系。
她像风一样飘来,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便要像云一样飘走。
“公主请留步。”
乐于抢戏的,其实远远不止安宁一人。
此时此刻开口说话的,是长生的副将,是七日之前,在宫门口给她一张绢布,又亲眼看着她当场将其烧掉的那个男人。
这人似乎胸有成竹,见她那般辱没他主帅的遗物,也没有一分愤然。
他见安宁转身,恭敬说道:“右司马有句话,托末将问公主。”
“你说。”
“右司马问,如果从一开始,他就骗了公主,公主会不会恨他?”
“不会。”她笃定答道。
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长生一直在骗她。无论长生如何掩盖事实,如何巧舌如簧,她都心知肚明,在三途阵中救她的那个人,不是长生。
他既没本事,也没勇气,去做那样的事。
普天之下,既敢于又有能力去毁掉三途阵的人,必定又狂又不怕死,又狠又深不可测。
长生不是那样的人,绝对不是。
副将似早就知道安宁有此一答,平静说道:“右司马说,他也料定如此。”
“哦。”
“右司马还劝公主,凡事不可过早下结论。恨与不恨,不妨看完信再说。”
“我烧了,你们都看到的。”
“右司马自称是聪明人,断然不会做这种蠢事。”副将说罢,将一卷竹简递与安宁,不再开口。
安宁见状,当即了然,暗自嗤笑他道:长生啊长生,做事还给自己留后手,写封信都得备份,你累不累呀。
然而,当她看完那封竹简,却是再也笑不出来。
原来,长生临行之前,那所谓的有一些事情要坦白,不是陈情告白,不是老生常谈,是真真切切、确确实实有那么一些事情。
原来,他那么不坦诚的人,竟真的有事情会向她坦白。
她或许应该恨他,又或许应该感激他,因为他曾经的那些举动,改变了她的整个人生。
她读罢掩卷,如梦初醒,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长生在那卷竹简之中,逐字逐句地,给安宁讲述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很长很长。
他说,人在上位之初,尤其是像他这种出生市井的贱民,无依无靠,难免需要走一些邪门歪道。
这一点,安宁完全认同。
在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外加一些些仕途上的得志,将牛贺贵族那种特有的浮华腐朽,模仿得入木三分,信手拈来。
安宁此前只是单纯地以为,长生的靠山是她表叔孔仓。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长大将军的后台,竟然比她一味猜想的,要更为强大,强大得多。
他的后台,是已故知生后,她的母亲,有莘昭柔。
这事要从三十余年前说起。
那时的安宁,尚未降生。
那时的有莘氏,身怀六甲,临盆待产。
按照牛贺皇族的惯例,为了显示对神灵的敬畏,凡是皇室子女,均需到皇族供奉的神庙生产。初生婴孩,需在神像下栉风沐雨,受洗三日,不吃不喝。
那时,长生只是军中一名小兵,没有机会显山露水,也自然不会受到哪位将军的重视。
没有仗打的时候,他就被安排到神庙当差。
许是天意如此,许是造化弄人,许是那时就该长生出头。
他比别人机警,比别人留心,比别人更加汲汲于名利,所以无论何时,他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把招子放得亮亮的,生怕错过什么飞黄腾达的大好时机。
尤其是在女人生孩子这种是是非非的地方,最容易有猫腻,最容易藏秘密。
长生的机会,真就这么来了。
一日夜里,他当班巡查,看到一个宫女鬼鬼祟祟,趁人不备便趴在窗子外偷看,似乎在搜寻什么。接连几晚,均是如此。
长生心道蹊跷,便不动声色地尾随着那宫女,一路顺藤摸瓜,找到了她的主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宫女的主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时知生皇的大老婆,人称知生后。
长生倒不敢贸然威胁有莘氏,他只能旁敲侧击,从她的宫女抓手。
在他的几番威胁、数度套话之下,宫女许是得了有莘氏的应允,将他带去见了有莘氏。
那时,有莘氏看起来也是明显的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她反复叹着气,权衡再三,终于还是垂头丧气地,告诉了他事情的前因后果。
就如传闻所言,有莘氏的肚子里,怀的不是知生皇的种。
要知道,孩子的灵性随父母任意一方,强弱随强者,一出生就一目了然。
但灵性自身强弱这个东西,毕竟考究的人少,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兴许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麻烦的是属性。
要是孩子随有莘氏,是个土灵也倒罢了。要是那家伙造次,出生时一个不小心,成了木灵,那不是给他们知生氏列祖列宗蒙羞嘛。
要知道,先知生皇是个水灵,如果他的土灵老婆给他生个木灵小子,这绿帽子戴的,就未免过于昭然若揭了。
为了省去日后的麻烦,有莘氏心生一计,派那宫女四处搜寻,准备来个偷天换日。
她们要找的,是一个与她腹中胎儿生产日接近的孩子,土灵也好,水灵也罢,反正不能再是其他属性。
知生皇灵性强于有莘氏,也就是说,孩子如果是知生皇的,那灵性须得与他正正好。
但是,要在这短短数日之内,于这不大的神庙之中,找个生产日相当、灵性强弱确定、不是土灵就是水灵的孩子,哪里这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