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众人噤声,指着公子琰的鼻子,愤愤骂道:“你这逆子,整日不想着家国社稷,反倒沉迷于男女饮食之事,成何体统?”
公子琰垂头,洗耳恭听。
满朝文武,也是有样学样,垂头端立,战战兢兢。
纵是再愚钝之人,此时也已经听出些名堂来——燧皇这哪里是在骂公子琰?他分明是借着公子琰,打众臣的脸。
这么大的丑闻,如此昭然若揭地呈于朝堂之上,太子如何失德姑且不论,单就说这失德的背后,还不是燧皇本人识人不明,用人不慧,管教无方?
这哪里是弹劾太子,分明是声讨燧皇。
他虽嘴上数落公子琰,内心却还是赞叹,还好有老六,给他找了个台阶下,还陪着他不辞辛劳,演了这么一出大戏。
他二人这般一唱一和,使朝臣噤若寒蝉,清楚地认识到,太子还是太子,燧皇还是燧皇。
于是乎,此事不了了之。
关于太子琭的指控,也随着龙颜一怒,渐渐没了声息。
太子琭此前被禁足时,还大骂公子琰不厚道。后来,当他听说公子琰于朝臣面前,力排众议,为他说话时,又不禁感激涕零,暗骂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不,他刚刚重获自由,就忙不迭地赶去见公子琰,又是讨好巴结,又是掏心掏肺,金银珠玉,奇珍异宝,美色美酒,自不在话下。
按照宫人的说法,一时间竟分不清谁是太子,谁是庶子。
公子琰倒是高风亮节,钱财悉数退回,女人照单全收,一如既往。
子车腾呢,虽在大殿上一语不发,实则也是憋了一肚子不满。
他说:“我就搞不懂你,大费周章地传出流言,到头来却替他说好话,尽做些无用功,累得慌。”
“没办法,时机没到,老家伙压根就不想废太子。”说话时,公子琰倚在座上,甚为惬意。
好似这一番无用功,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
他见子车腾负气,耐心解释道:“他就是找个台阶下,不找我,也得找别人。”
“话是没错,但你这心也真够大的,还晒太阳呢。”
“我也是被逼无奈呀,”公子琰满面春风,眉眼含笑道,“他如果想废太子,早就废了,也犯不上弄死二哥。”
“难道大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说起公子瑱,子车腾心有不甘。
“不然呢?”
“今后怎么办,公子可有主意?”
公子琰摇头,心平气和地说:“他对太子这么器重,我也是始料未及。”
他显然也没想到,即使数罪加深,自己还是未能如愿扳倒太子琭。
“那咱们就没辙了?”
“有。”
“怎么说?”
“等。”公子琰神色悠远,惜字如金。
“等什么?”
“等人。”
“什么人?”
“长略,一定还有机会。”对于鬼才的信任,他从不掩饰。
子车腾却不然,他皱眉问道:“他把老婆孩子都送回娘家,自己跑了,这小子靠得住吗?”
在他看来,长略是公子琰喝花酒时捡来的,这种交情,多半不靠谱。
公子琰却淡然答道:“我看上的人,一定不会错。”
“你看上的女人,都快跟别人跑了。”子车腾不以为然,好意提醒他,眼光这东西,很难得有个准头。
“那不正合你意吗?”
子车腾闻言一愣,旋即了然。
原来,安宁十七岁生辰那日,子车腾装醉,意图棒打鸳鸯,公子琰对此事心知肚明,只是一直没拆穿罢了。
子车腾叹了口气,一边感慨他的老谋深算,一边为旁人鸣不平道:“放着大庭氏那么端庄的女人不要,非喜欢个黄毛丫头,你这脾性,实在让人看不透。”
他口中的大庭氏,是当年甩了公子琰的未婚妻,大庭云。
大庭云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在周饶大名鼎鼎的,神浒云老板。
她与公子珮的母妃,也有几分亲缘,算得上是根正苗红的皇家贵族。
公子琰当年沉迷酒色,不学无术,云老板一怒之下,悔婚出逃。
她本来只想刺激刺激他,一番用心良苦,盼着他能回心转意。那意思不过就是,你再这般沉沦,老婆都很人跑了。
然而,她身为大家闺秀,公然悔婚,在胜神也就没了出路,从此只得隐姓埋名,浪迹他乡。
后来,公子琰确实发奋图强了,云老板却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他二人打小便相识,云老板一直爱慕着自己的未婚夫君。其实,无论公子琰如何,她对他,从来都是一心一意。
她可能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激将法是起了作用,却连带着将自己的一辈子也搭进去了。
她此前只盼着他好,却从未想过,这男人好与不好,都不是自己的。
不过公子琰对她,除却儿女之情不谈,其他方面,也算照拂有加,仁至义尽。
他担心云老板在周饶困窘,替她张罗了酒肆神浒,令她生活富足,衣食无忧,在物质方面,与此前并无太大差别。
然而,物质上的补足,终究抵不了精神上的亏欠。
云老板不求富贵,只想留在他身边,荣辱与共。但这对二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事。
公子琰说:“我对她的不忍,就是对安宁的不忠。”
他以为,收了云老板做妻妾,他与安宁的十年之约,才真的成了笑话。
但是,大庭氏这一百多年的一心不二,苦苦相守,总有人看不下去。
子车腾一个没忍住,为她鸣不平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跟了你那么多年,真能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况且她端庄秀丽,温婉贤惠,对你又是言听计从,就差把你捧到天上去。这么好的女人,到哪儿去找?”
“她见着我,像见了鬼一样,大气都不敢喘。”公子琰说得极为平静。
云老板若是听到这话,可能再过一百年,也未必能想通。她从来不曾知晓,把自己放得低些,在这个男人面前,也成了罪过。
这道理,女人都想不通,何况不懂女人的子车腾?
他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继续感慨:“你也算阅女无数,怎么就着了那丫头的道了呢?”
“安宁可不是普通的小丫头。”说起安宁,他的语气又温柔了起来,“她比谁都懂得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该清醒,什么时候该糊涂。”
安宁的聪明,与知生皇的风雅一样,都是不偏不倚,恰如其分。她的聪明,多一分就心机深沉,少一分则愚不可及。
正是这种倒糊涂不糊涂的味道,才让公子琰觉得新鲜。
子车腾搞不懂,只能口是心非道:“对对对,你看上的人,怎么着都是你有理。”
比如安宁,比如长略。
其实在子车腾心里,长略可能真的,不那么值得被器重。
至少眼下,他就很有可能跑路了。
话说此时,长略已经有了两个儿子。
长子长庚,时年五岁,幼子长循,三岁有余。
大好的年华,姜鲁育带着长庚与长循,回了娘家,独守空闺。
长略只说要出远门,至于去哪里,他没说,鲁育便没问。
所以,当姜彰问闺女:“你夫君去哪儿了?”
鲁育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明白。
姜彰见她这副德性,以为铁定是被长略甩了,连声叹气,也不揭穿,只怕在女儿伤口上撒盐。
鲁育倒是心宽,每日带着长庚长循,悉心教导,全然没有一丝萎靡。
姜彰越是见她这样,就越是担心——好好的闺女,嫁了人才没几年,怎地就成了这副模样?之前那个泼辣凶悍的丫头呢?
于是,他开始变着法子给闺女找乐子。
一日,姜彰对鲁育说:“长庚年纪也不小了,爹给你做主,订个娃娃亲吧。”
鲁育心想,五岁小儿,虎头虎脑的,怎么就年纪不小了呢?
嘴上却应和着:“不知老爹看上的,是哪家的小丫头?”
“巢皇的闺女,跟长庚差不多大,前两天他才提过。”
“半半呀。”鲁育看着姜彰,一脸嫌弃。
听说半半四岁多那时,成天还只会说“半半”、“半半”。中容此举,莫不是怕她太过愚钝,日后嫁不出去?
“你可别瞧不起人,半半现在鬼精鬼精的,跟以前可大不一样了。”
“那也不成。”
“为什么?”
“与我们长家的家规不合。”
“什么家规?”
“凡长略子孙,不得与权贵攀亲。”
鲁育说得郑重其事。姜彰听得,却差点没以头抢地。
早知长略有这些臭规矩,鲁育还一一恪守,姜彰当初是怎么着,也不该同意这门婚事。
也不知这长略到底有什么本事,竟能将鲁育治理得服服帖帖。
这个问题,姜彰百思不得其解。
长庚的娃娃亲,也就此作罢,没了下文。
牛贺,白氏。
长生出征,已走了多日。安宁的生活,突然变成了从未有过的安宁。
她闲来无事,开始认真探索,自己这名字,到底是谁取的,这般贴合实际。
她想问问当事人,却发现,那些所谓的当事人,如今都已作了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