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戏也能喝茶——她面不改色,悠然自得地品茶吃肉,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来。
“听说燧皇亲自去皇陵请他,他还威胁人家,说什么除非公子琰当主将,否则他甘愿守一辈子陵。”他很少兴高采烈地论人是非,但此刻就在她面前,这么反常着,“你说是不是很有种?”
她听着听着,慢慢搁下筷子,作游离状,似懂非懂地附和道:“有种,有种……”
“可不嘛,就算是为了提携表弟,也犯不着这么卖命啊。那公子琰,还不是烂泥巴扶不上墙?”
然而,他的这番话,已没人在听。
只见她微微张口,眨巴着眼睛,一脸蒙圈地喃喃自语:“腾叔……他还真是我腾叔啊……”
说话时,她一直与那两只筷子过不去,好似怎么摆弄,都未能称心如意。
长生见状,只当她又像往常一般,没跟上节奏,兀自神游去了,也不太在意。
彼此安静了那么一会儿功夫,她开始“嘻嘻、嘻嘻”地傻笑,既平常,又诡异——对长生来说平常,对旁人来说诡异。
他顶着众人目光,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好心提醒她:“你今天这食量,可是大不如往常啊。”
“不好吃,太辣了,嘻嘻。”她说罢,起身就往外飘。
他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口,不出意外,又是呛得不住咳嗽,涕泪交加。
“诶,等等,你去哪儿?”他边哭边跟在后面,追着问道。
“看戏。”
“不是说不去吗?”
“今天鹤林姑娘不来。”她的声音还在耳边,人已经飘出几里地了。
长生哑然——她之前那些义正严辞的大道理,到底算个什么?
原来她说的不去看戏,只是不想与他一同看戏,所谓的瓜田李下,都是借口。
这女子,还真是愈发的前后不一,谎话连篇。
他叹着气,自觉与她分道扬镳,扬长而去。
安宁呢,说是看戏,分明就是借个闹市,躲个清静。
她看似糊涂,实则心思细腻,很多问题,一想就通透。
她的糊涂,只是变着法子的洒脱,是不想庸人自扰,装出来的假糊涂。
她将过往种种一一回顾,仔细串联,顿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在她看来,子车腾不是随便变节之人。他如果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一定另有其人。
什么花天酒地,什么骄奢淫逸,什么浪荡公子,全都是假的。
什么九州首富,什么司幽门主,什么回生之法,也全都是障眼法。
玉采根本没有死。
他的与世长辞是假的,他的相貌平平是假的,他的商人身份,也是假的。
他浑身上下,可能没有一处不是伪装。
她接受了这个结论,顿觉心中的万千疑惑,全都豁然开朗,云开雾散。
难怪第一次见面时,他领着她,在人家巢皇的宫中,走得那般轻车熟路。因为他,根本就是胜神派去周饶的质子。
难怪他会私藏那么多公子琰的画卷,而不拿出去卖钱。因为那些画,根本就是出自他本人之手,全然不是什么赝品。
难怪那次踇隅山之行,他突然称病,没有前往。因为公子琰在受邀之列,同一个人,两种身份,根本没有办法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时出现。
难怪长略看起来和公子琰混得很熟,远远看去,两人交谈甚欢,完全不像相识了一天半天。因为公子琰,根本就是长略的老板,是他们司幽门的正主。
难怪他面部僵硬,一点也不自然,缺少很多常人该有的表情。因为他,从始自终都戴着一张面具。
难怪他取下她的面具时,手法那般熟稔,一分差池都没有。因为那个去地府抢面具的人,那个说好陪着凤离,东西到手却把人家揍了一顿的人,根本就是他。
想到这,安宁不禁傻笑——她早该想到,既能打得凤离满地找牙,又能做出这般无信之事的,浩浩九州,除了玉采,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如此想通,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理应如此。
比如说,他一直唤子车腾为“子车兄”,那是再合适不过。因为子车腾原本就是他表哥。
比如说,他对公子瑱之死了如指掌,连他们的决斗都一清二楚,不是因为他们司幽门消息灵通,只是因为他当时在场,他根本就是当事人。
公子琰与玉采,同为木灵,同为绝世高手,同样的深藏不露,同样的身处周饶,同样的行踪不定……
太多太多的巧合,只能说明一件事——公子琰与玉采,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安宁晃过神来,只道玉采尚在人世,心中狂喜。
转而一想,又万分不痛快——他既还活着,为何又要隐瞒?
更令人不爽的是,他隐瞒也就罢了,偏偏还让景虔大老远地跑来白氏,对着她演了一出欲言又止的苦情戏。
他知她天生聪颖,断然不会相信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了,所以才安排景虔看似不经意地出现,彻底打消她的念头,令她如坠深渊,顿觉万劫不复。
一定是这样。
这不是那人惯用的手段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没个章法套路。
即使这样,她仍替他的狡诈,绞尽脑汁地找理由。
就算是没有理由,她也能安慰自己道:“采采这样做,一定有苦衷。”
因为她现在终于明白,他为何一直不肯告诉她,她们二人的身份。
因为她是公子瑱的亲生闺女,他又十分不巧,杀了她的生身父亲。这杀父仇人的身份,他铁定以为,她断然不能接受。
不仅如此,她灵光乍现,陡然想起,他似乎还是公子瑱的一母胞弟。
这个设定,未免也太过混乱了吧。
安宁蓦地瞪大双眼,聚精会神地望着戏台子,口中含混不清、语无伦次道:“师父……采采……叔父……琰琰……师父……琰琰……叔父……采采……”
她忽然觉得,子车腾可能也不是简单的酒品差,他也许仅仅是,在需要的时候酒品差。
司幽门这一群,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啊。
她生平第一次这般,痛彻心扉地感慨,自己交友不慎,误上贼船。
“安宁啊安宁,你怎么能跟自己的亲叔叔在一起呢,你这不是,违乱纲常嘛。”她嘴上念念,心中悔不当初。
想到当初,她又觉得委屈。
她以为,那人当初既然说什么故人之女,应该就是知道她的身份。
他明知道她是自己的亲侄女,怎么能好意思做出这般颠倒伦理的事情出来呢?
这岂不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仔细一想,她又觉得是自己调戏玉采在先,又是勾引,又是挑逗,师父几番拒绝,才勉为其难地上了钩。
经过这番百转千回,她也终于通透——既然是自己主动,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想到这里,她居然理直气壮地,反问了自己一句:“到底有什么问题呢?”
知道二人关系的,除了腾叔和他们这对当事人,貌似其余的都死光了。
就算旁人不慎知晓,那又如何呢?
许是名声不太好。
名声是什么?
安宁觉得这个问题很难,以她的思想境界,尚无法作答。
思来想去之后,她得出一个道貌岸然的结论——她与玉采在一起,竟然一点障碍都没有。
哦不,是公子琰。
她非但没感觉到阻碍,还认为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现在想想,他俩勾搭在一起,还真是才子佳人,赏心悦目;天雷地火,一点就着。
敢情此前流的泪,伤的心,都算是喂了狗了。
也罢,活着就好。
她看着春日晴好,顿感造化神奇,使万物都生了光辉。
性格之洒脱,心胸之豁达,直叫人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经过一番梳理,安宁将自己安慰得妥妥帖帖,信也不写了,疯也不发了。
她只安安稳稳地,守着与玉采的十年之约,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练功练功,该修行修行。
此前放不下的,眼下也都已经释然。
她如今浑身轻松,只盼着日月寒暑,也能乘着庆忌,飞一样地略过。
胜神,日奂。
长生说子车腾帮公子琰平了内乱,此言不虚。
长生说公子琰出工不出力,此话也不假。
是日,公子琰端坐于日头底下,优哉游哉地,修指甲,全然不顾厅下那五花大绑,刚刚活捉过来的大哥,公子琨。
他手上握着一柄短剑,稳稳地,丝毫不见颤抖。
依据古往的判断,养了几个月,他的伤还算恢复得不错。
但是那一脑袋白发,还是过于扎眼。
公子琨骂了他几句,他好像没听到,在刚才修剪过的指尖轻轻吹了吹,悠然自得。
他低着头,将手指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着,沉迷于自己的美色中,无法自拔。
公子琨一贯虚伪,搅在一众兄弟间扮好人,和稀泥,背地里却时不时捅人一刀。
他这人,本来城府深得很。
但是方才子车腾将他端上来时,公子琰居然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大哥站得太高了,我这般坐着,还得仰着头看,脖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