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尚在宿醉中的麻贵麻总兵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喊声叫醒。
麻贵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定了定神,仔细听了听果然是传令兵在自己营帐外大声喊自己起床,才知道自己并非做梦,不过心中的无名火也随之而起,他大声对着帐外的传令兵骂道:“大早上的喊什么喊,报丧啊!”
外面传令兵急得快哭了出来,委屈地说道:“麻总兵,麻总兵,不是小人我要喊您起床,是那个昨天到的李总兵刚下的军令,让您在辰时三刻前到中军大帐共商军务,逾时不到以违抗军令处置!小人已经在帐外喊了快一刻钟了,这眼看就快过时了,您快起来吧。”
麻贵听了传令兵的话心里一惊,嚷嚷道:“知道了!你先去回禀,我这就来。”
传令兵赶紧应了一声回去报告去了。
麻贵极不情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心里暗想:这个李如松大早上起来抽的是什么风?这昨晚和老子勾肩搭背的喝酒喝到半夜,今儿这么早就起来说什么“共商军务”,还让不让人好好休息?再说其余几路援军都还没到,有什么军务可商量?
麻贵心里虽然一肚子怨气,但他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以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后赶到了中军大帐前,只见帐外站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士兵看着脸生,他便仔细看了一眼,见他细高身材,肤色黝黑,眼睛如一弯新月般形状,却闪闪放光,只是看起来情绪不甚高。
年轻卫兵自然是窖生,之所以情绪不高,是清早自己刚和何大奎以及同来的川军道过别。他想起一路一同走过的艰苦日子,这忽然只剩自己独自一人不免有些黯然。
麻贵来不及多想,迈步进了大帐,却见李如松一人死死地盯着挂在墙上的《九边图》,一言不发。
麻贵直奔桌上抄起水碗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在嘴上抹了一把,道:“我说总兵老弟,你真是海量啊,昨晚可是把老哥我给彻底喝多了,不过这酒是真好……”
麻贵话还没说完,就发现李如松正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在看着自己,于是他把后面半截话咽了回去。
李如松向麻贵微一躬身然后抱拳施礼道:“麻总兵。”
麻贵见李如松与昨日相比,竟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他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一脸错愕地看向李如松。
李如松对麻贵的状态似乎早有预料,他平静地说道:“麻总兵,昨天你我是论私交,可以称兄道弟,但今日你我是谈公事,因此需以朝廷规制礼仪相待。”
麻贵听闻李如松如此说赶紧行礼道:“卑职参见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李大人!”
李如松一摆手:“免礼!麻总兵,我昨日刚刚赶到阵前,劳烦你详细介绍一下目前的战局和态势。”
麻贵稍稍松了一口气,道:“请李大人落座,容卑职将此次叛乱之起因、经过以及目前态势等详细军务向大人禀报。”他说罢来到墙上所挂的《九边图》前。
李如松示意自己不坐,并让麻贵即刻开始。
麻贵清了清嗓子便将此次叛乱的详细情况向李如松娓娓道来:“李大人,因宁夏巡抚党馨党大人治原宁夏总兵哱拜冒领军饷之罪和治其子哱承恩强抢民女之罪,哱拜纠合其子哱承恩、义子哱云、土文秀及副将刘东旸率其府内三千‘苍头军’及其所属四营兵马于今年二月二十八日起兵谋反,杀党馨、焚公署、抢符印、纵囚犯、分国帑!罪大恶极!随后哱拜自立为主,刘东旸为总兵,哱承恩、许朝为左、右副总兵,哱云、土文秀为左、右参将,占据宁夏镇,歃血为盟,又领兵接连攻下中卫、广午、玉泉、灵州等四城,大人请看。”、
他说罢在地图上找到四城的位置一一指给李如松看,李如松边看边点头示意麻贵继续。
麻贵继续说道:“而后,哱拜又以许诺花马池一带水草肥沃之地任其放牧的条件,争取到河套蒙古部落首领著力兔的支持,叛军力量越发强大,威胁甘陕,震动朝野。
“三月四日,朝廷委派原兵部尚书魏学曾为总督,李昫为总兵率兵进剿,然则一是因叛军势猛,二是河套蒙古著力兔部不断在后方对我军袭扰,导致我军进剿不力。三月末,卑职奉兵部调令率所部人马援驰宁夏,先后两次与著力兔部正面作战,并将著力兔部赶回河套地区。
“李昫部得以专心围剿哱拜叛军,逐渐收复失地,并最终将哱拜叛军围于宁夏城中,但哱拜部凭借宁夏城城防坚固,准备充足,坚守城内,李昫及卑职多次率部攻城未果,兄弟们死伤惨重,不得已,魏学曾总督下令掘开黄河河堤,意图以水攻之法破宁夏城防,却不料哱拜叛军对此早有预料,早已在城墙内加筑堤防,竟使原本淹城之水倒灌入我军营地,以致我将士伤亡惨重。那场面简直……”
麻贵说到此处心绪激动,声音几近哽咽,李如松扫了一眼这个大了自己一轮有余的将领,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麻总兵无须太过激动,请继续说下去。”
麻贵平复了一下心绪,继续说道:“眼见溃败之局已定,消息传至京师,当今圣上震怒,下旨将魏大人押解京师,我等得令将哱拜叛军所部围于宁夏城内,后来的事情您应该都知道了,朝廷委派新任兵部尚书叶梦熊大人为统帅,李总兵您亲任讨逆总兵官,统领辽东、宣府、浙江等部援军行讨逆总责,我部原地待命,听候总兵官调遣。这便是卑职所知所有关于此次哱拜叛乱的详情。”
麻贵详尽汇报后,他抬头偷偷察看李如松的脸色,见李如松面沉似水,眉头紧锁,于是他心念电闪,暗暗回忆自己方才禀报时是否有错误或遗漏之处,确认自己似乎并无疏漏之处却也暗想:眼前这个祖宗实在太过难缠,现在自己也别无他求,只盼早日击溃叛军,在此之前除了自求多福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李如松盯着墙上的《九边图》沉思了一会儿之后,自己坐在了主帅的座位上,也招呼麻贵侧坐于一旁。
李如松侧头对麻贵道:“我来之前已经拜见过叶梦熊叶帅。”
麻贵一听赶紧问道:“不知叶帅何时驾到”
李如松微微摇了摇头,答道:“叶帅驻扎在灵州,不会移驾至此,至于讨逆之事我已详细向他禀报过,叶帅也将讨逆之总责全权交与我。”
麻贵听李如松如此说,心想表态之时到了,哪里敢有丝毫怠慢,他连忙起身站立道:“李总兵不辞辛劳,挑千钧重担于一肩,属下定当竭尽全力,誓死追随。”
李如松示意让麻贵落座,嘴里说道:“如此甚好,也希望仰仗我大明之万丈祥瑞,当今圣上之齐天洪福,早日平定哱拜叛乱,还宁夏百姓一个清平世间。”
麻贵落座后仍不忘给李如松戴上一顶高帽:“李总兵宅心仁厚,兼之用兵入神,定能一举平定叛乱。”
李如松看了看麻贵,对他的这番略显肉麻的吹捧不置可否,却忽然问道:“我有几个疑问,烦请麻总兵能予以一一解答。”
麻贵忙答道:“李大人尽管问,卑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如松略微点头以示赞赏,随后问道:“麻总兵可知哱拜叛军一共人数多少?武器装备如何?”
麻贵答道:“哱拜所属部下有三个整建步兵营,一个整建骑兵营,一个步兵营约有两千七百名军士,骑兵营约有两千一百名军士,如此算来,有原属驻军约万人,另外其府上有私勇‘苍头军’三千人,起兵反叛后又吸纳近三千人,因此目前其所属叛军总数在一万六千人左右,上下出入在百人内。”
李如松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哱拜所属叛军武器装备如何?辎重给养是否充足?又屯于何处呢?”
麻贵继续答道:“回李大人,因宁夏镇属我大明九边重镇之一,地势险要,且毗邻蒙古鞑靼各部,一旦失守便会使我大明边关防线为之断裂,因此宁夏城防御工事,守军武器装备历来被朝廷视为重中之重。以守军武器配置为例,一个整建步兵营,除配备常规兵器外,还配备一千把最为新式的轻型佛郎机,一千把复合弓弩,除此之外,宁夏城四面城头上各配备十二门重型佛郎机火炮,射程远,威力大。此前我军攻城之际,远了被叛军用佛郎机火炮轰,近了被叛军用轻型佛郎机居高临下射击,以至于几次攻城我军都是还未到城下便死伤一半,待到强攻到城下又死伤近一半,甚至连云梯都无法架设,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单论武器配置这股叛军恐怕就是与神机营相比也毫不逊色。”
麻贵说到此处抬眼看了看李如松,故意顿了一顿他才继续说道:“至于辎重给养就更不在话下,究其原因是哱拜父子盘踞宁夏城已经长达二十余年,根基深厚,且此次起兵叛乱是早有预谋,因此辎重粮草准备充足,且全部囤积于宁夏城之内。据说哱拜此次起兵之前,特意与河套著力兔部以大量铁器、食盐、布匹换得牛羊近万头,宰杀风干制成肉脯囤积于城内,可谓早有狼子野心。”
李如松不动声色地听麻贵说完,并不加以一言半语,只是继续问道:“这宁夏城的城墙高度和厚度各是多少?你刚才说我军引水攻城之时,叛军在城墙内又构筑堤防,这后加的堤防高度、厚度又各是多少?”
麻贵从未调查过宁夏城墙的具体情况,忽然被李如松一问顿时语噎。
李如松等了一会儿,不见麻贵回答不禁眉头一皱,继续问道:“再问麻总兵,掘开河堤之处水面大约宽多少?水深多少?河水流速如何?”
麻贵被李如松问得瞠目结舌,难以作答。
此刻李如松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低沉着声音继续追问道:“掘开河堤之处距宁夏城城墙多远,当时所挖掘的通水沟渠宽度和深度各是多少你总该知道吧?”
麻贵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个……这个卑职没……”
李如松直起了身子,强忍怒火继续问道:“水攻之时我军的营帐驻扎在哪个位置?”
麻贵一听这个倒是知道,赶忙说道:“原来扎营之处并不在现在这个位置,是在宁夏城西南之处,因地势低洼才……”
李如松不等麻贵把话说完,忽然“啪”一掌拍在桌子上,原本就瞪圆的双眼此刻更是欲喷出火来,张嘴骂道:“你,还有那个李昫,你们俩这一军之将是他娘的干什么吃的!‘视生处高,无迎水流,此处水上之军也’,这么浅显的行军之道都不懂吗?自己扎营于低洼之处,然后自己主动掘开堤坝,以水攻城,这何异于自掘坟墓?”
麻贵自昨日见了李如松便一直唯唯诺诺的怕得罪这个活祖宗,可是自己毕竟也是任一地总兵官的将军,脾气执拗、火爆,平时只有自己骂别人的份,哪有人敢骂他?所以今日被这个比自己小了一轮多的人这么当面骂娘,便觉得脸上实在是挂不住了,他忽地站起,大声道:“李大人!虽然您是此次朝廷任命的平叛总兵,但我麻贵也是堂堂宁夏总兵,且今日是你我二人共议军务,理当以朝廷规制相待,可总兵大人何以一再出口伤人……”
李如松不等麻贵说完,便蛮横地打断道:“狗屁!你老麻少和老子文绉绉地掉书袋!我告诉你!孙子说兵者五事‘道、天、地、将、法’!
为将者,无外乎‘智、信、仁、勇、严’,排在第一位的便是这个‘智’字!为将者不智,便是最大之无能,必然会累死三军!老百姓都知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堂堂大明宁夏总兵不知道这个道理?骂你两句你觉得委屈?那些在你们所谓水攻之中无辜战死的弟兄们委不委屈?他们去哪耍脾气?他们去哪喊冤?”
麻贵原本一肚子火便要发作,却被李如松一番声色俱厉的训斥后驳得哑口无言。因为他仔细一琢磨才猛然发觉,李如松适才一番话虽然说得粗俗无礼,但却有理有据,自己竟无从还嘴。因此麻贵怔怔地看了看李如松,又缓缓地重新坐了下来,低着头一言不发。
而李如松却似乎并没有因麻贵的沉默而偃旗息鼓,怒气冲冲地继续说道:“所谓‘水攻’,其要旨便是以水为兵,须依天时地利,或攻或守,或围或歼,方能运用自如。你和李昫二人却甚至连距离远近、水量大小、水流急缓、地势险易、城墙高矮多少、厚薄几何等事关水攻缺一不可之因素都毫不知情,便一脑子糨糊般地要决堤淹城,焉能不受水流之反噬?又怎能不败?!”
麻贵低着头听着李如松在一旁咆哮如雷,却又无从辩驳,索性心一横、牙一咬,任你千言万语,我自三缄其口的认栽。
李如松继续嚷嚷了一会儿,或是因为麻贵认了怂后自己也觉得兴味索然,或是因为这一顿大呼小叫自己觉得口渴,只得以一句话:“行了,今日便到此为止。”
这句话对于此刻的麻贵而言实在是宛如之音,于是连忙起身向李如松行礼之后便要离去,可走到门口之时却听到李如松说道:“老麻,限你五日之内替我准备好三万只麻袋,务必都要填满砂石泥土,再将麻袋口都缝补结实,过几日会派上用场。”
麻贵一听心里纳闷,这个李总兵为何需要这么多装满泥土的麻袋?莫非是想用这些将掘开的堤坝重新修筑好,以防再次被河水淹了军营?于是他想告诉李总兵掘开的河堤都已重新修筑加固完毕,军营绝无再被水淹之虞,可刚想开口,一抬头却看到李如松重又瞪圆的双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里。他心里暗道:得了,你是总兵官你说了算,自己也不必再多费唇舌,倒要看看你李大总兵如何拿下这宁夏城。于是开口应道:“是,卑职马上去办。”说完转身出了中军大帐。
麻贵刚刚离去,李如松便吩咐窖生道:“小四川,去把李如柏叫来,你和他一起来。”
窖生第一天担任主帅的戍卫兼传令兵,自然是觉得新奇无比,而麻贵的属下经历昨日的下马威后都已折服,又见到窖生深受李如松、李如柏的器重,晚上便有几个心思机敏之人到了窖生与何大奎的营帐内拍马屁、套近乎,送上了不少西北的特产,如牛肉干、蒙古乳酪、更有新烤的新鲜羊腿等。
窖生虽然年幼,但俗话说得好:“居移气,养移体”,舒承宗早先宦海沉浮多年,曾官至兵部左侍郎,堂堂大明朝正三品的大员,虽然为人正直,但官场上的一套闪展腾挪却并不陌生。后虽远离庙堂,但其近二十年的官场经历早已浸入肌肤,挥之不去;至于青藤才名播于宇内自不必说,当年在浙江总督胡宗宪府上素有“东南第一幕僚”之称,官场上的城府谋略熟谙于胸,溜须吹捧的功夫更可以说是独步天下。要知道古往今来有一不变之真理,便是层面越高之人的吹捧往往越是不露痕迹,甚至是通过“先抑后扬”、“一抑一扬”等变化让受吹捧者在不知不觉中便如沐春风。
而当年胡宗宪给嘉靖皇帝的奏折以及给首辅严嵩、次辅徐阶的书信皆出于青藤之手。
窖生从小便与爹和师父朝夕相伴,耳濡目染,此刻虽不能说城府深沉、深藏不露,但若说起这溜须拍马的伎俩,应对眼前这群没什么文化的大老粗却是绰绰有余。因此,窖生毫不客气地把来联络巴结之人所送特产礼物等照单全收,一张嘴却像抹了蜜一般让来走动巴结的几个军官都心花怒放,包括白天被李如松一巴掌扇的脸蛋乌青的麻勇和被自己摔了一跤的百夫长马守义,完全是一副相见恨晚、不计前嫌的架势,何大奎暗暗好笑,心想着收礼的把送礼的哄得如此开心的可不多见。
这样一来,虽然刚来一天多,但“小四川”余窖生的名头就在军营中逐渐被叫响。因此,窖生此刻的心情除了受早上与何大奎和同来的川军告别的一些影响外,其他还是不错的。
窖生甚至在心里开始盘算起来什么时候有机会能上战场真刀真枪的历练一下,如果再立个军功什么的,自己到时候也混个百夫长之类的官干干,似乎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想想混个军官当当估计也威风得紧。
正在窖生胡思乱想之际便听到李如松吩咐自己去喊李如柏来,不敢怠慢,赶紧去将李如柏喊来,随李如柏一同进了中军大帐。
李如柏见哥哥面色阴沉便情知不妙,小心翼翼地道:“报总兵大人,属下在。”
李如松看了李如柏和窖生一眼,起身将墙上所挂那幅《九边图》摘下,整整齐齐的折叠好交给了李如柏。他说道:“如柏,我给你五天时间,你要按照“九边图”所标注的,把河套地区所有能到达这儿的道路亲自走一遍,并将沿途地势、路况等一一详细记录,不得有误!明白吗?”
李如柏一听,知道兹事体大,于是朗声应道:“属下明白,也请总兵大人放心。”
李如松点头道:“沿途或有危险,你与窖生同去,也好有个照应。”李如柏得令便带领窖生一同出了中军大帐,他用了整整两个时辰仔细地研究了《九边图》,便信心满满地和窖生一起踏上了寻访之路。
便在李如柏与窖生二人离开中军大营后,各路援军先后赶到,到达时间有先后之分,各路指挥官的待遇却并无不同,到达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都挨了李如松的一顿暴风骤雨般的训斥和责骂。
相比各位将领,麻贵这几天相对而言就要聪明的多,这位老兄自得到命令之时便亲自率领将士掘土装袋,不敢有一丝懈怠,因此原本规定期限为五天时间,麻贵竟然在第四天日落前就备好了整整三万只装满泥沙的麻袋。
当天夜里戊时,当灰头土脸的李如柏和窖生刚刚赶回中军大营,正赶上李如松集合了浙江、宣府、辽东等各路援军指挥早开了第一次军事会议。
麻贵、固原总兵刘承嗣、宁夏副总兵董一奎、萧如薰、龚子敬及李如柏、李如樟、李如梅等悉数到场,众人彼此介绍后还未来得及寒暄,便听到李如松清了清嗓子,众人马上正襟危坐。
李如松扫视了众人一圈,平静地下达了将令:“明日寅时,刘总兵携所部佯攻东门,董副总兵携所部佯攻南门,萧将军携所部佯攻北门,麻总兵、李如柏、李如樟、李如梅携辽东军总攻西门,共同向宁夏城发起攻击!李如樟担任总攻,各位都清楚了就回去准备吧。李如柏留
下。”
各地将领都领教过李如松的嚣张跋扈,骂起人来絮絮叨叨、翻来覆去,众将戏称之“车轮骂”,却不料这位李总兵下达军令竟然如此干脆,于是众人各自回去传令调遣,更加不敢有丝毫怠慢。
中军大帐内只剩下李如松、李如柏兄弟二人,李如松素知李如柏是各兄弟中尤为干练之人,现在却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自然是探路过程中遇到凶险,于是他问道:“如柏,没遇到什么凶险吧?”
李如柏苦笑着答道:“一言难尽,如果不是窖生,只怕兄弟此刻已经和你阴阳两隔了!”
李如松一脸平静,似乎在意料之中:“详细说说。”
李如柏从怀中掏出《九边图》,在桌上展开后,手指地图向李如松说道:“大哥你看,河套蒙古著力兔部到宁夏城共有一条大道、一条小路,而适合大队骑兵挺进突袭的就是这一条,你看,自宁夏城向东至大盐池,然后折向西北经灵武,沿河而下到乐陶,再向西经平罗,便抵达贺兰山蒙古著力兔部了。”
李如松按弟弟所说在地图上找到了这一路线,并仔细地用手指在图上游走了一遍。
李如柏继续说道:“另外一条小路,便是灵武到乐陶一段,凭借黄河天险,且在平罗以北,筑有两道边墙,用以阻断蒙古向宁夏的侵袭,也就是在这儿,我和窖生遭遇到一股人数两百多名的蒙古骑兵,正在用火药炸毁边墙。这群蒙古人见到我们俩以后,嗷嗷叫着挥舞着马刀就冲了上来,我拿出火铳打死了一个,一个看着似乎是领队队长的蒙古人一
见便向其他人大声嚷嚷,他说的蒙古语大概我听得懂:‘这个人用短铳,一定是明廷的大官,砍了他的脑袋回去领赏、领女人。’其他蒙古人一听叫嚷的更加厉害,向我俩全速冲来。”
李如松一听面露微笑调侃道:“两人对两百人,想活命的话就只有跑喽!”
李如柏苦笑道:“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一来此刻我们与蒙古人距离太近,二来即使我俩想调转马头逃命,这胯下坐骑也需要逐渐加速,可对面那些蒙古人已经全力冲刺了过来,他们所骑皆为蒙古良马,以当时的速度和常理看来,我俩断无活下来的可能。”
李如松继续调侃道:“确是如此,也怪不得大明堂堂从三品的武将却这般灰头土脸的跑了回来,快说说你们俩后来是如何逃回来的?”
李如柏顾不得哥哥的调侃继续说道:“当时我一咬牙,抽出马刀对一旁的窖生说道:‘小四川,赶紧往回跑,回去告诉我哥,我是怎么死的,让他有朝一日提兵剿灭著力兔部,为我报仇!’”
李如松点头道:“这倒像你小子说的话,嗯,生死关头有我李家的风范,没丢人!那小子呢?跑了吗?”
李如柏故意重重地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他妈的,这小子还没等我说完就跑了!”
李如柏说完这话便看着哥哥脸上的表情。
李如松略感失望,微一停顿后说道:“也不能怪罪他,毕竟是第一次在战阵之上,又遇到如此凶险的局面,那后来呢,你是如何逃回来的?”
李如柏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哥,你听我说下去,这小子没等我说完,就从后背的包袱里拿出了一件形状古怪的兵刃,然后跳下马纵身迎着蒙古骑兵跑去!”
李如松闻言也觉惊诧:“这不是找死吗?”
李如柏接口道:“我当时也想,这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啊!可当时就是想阻拦也来不及了,我一咬牙,也挥起马刀迎面冲了上去。不曾想窖生这小子奔跑起来竟然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在冲到距离蒙古骑兵最前面的一匹马约有三丈有余的时候,他竟突然蹲了下去!“转瞬间那骑兵便冲到眼前,他挥起手中的马刀就向窖生猛砍一刀,窖生机敏地躲过去后看准机会忽然双臂伸展,双手持刀并将刀刃外翻,那匹马的双腿从刀刃上掠过竟齐唰唰的被砍断,那个骑兵连人带马一起栽倒,这小子手起刀落便将那骑兵的脑袋砍了下来。只看那个骑兵的头骨碌滚了几圈,这危险当口,这小子却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人头似乎呆住了一般,我连喊几声他都浑然不觉,眼看着第二个骑兵转眼也冲到了他跟前挥起了手中长刀,情急之下我拔出匕首向那个蒙古兵掷去,因为距离太远没有掷中,却也让那个蒙古兵手上失了准头和力道,原本砍向窖生脖子的马刀便削在了窖生的左臂上,这小子胳膊上顿时血流如注,方才如梦初醒。他看到自己身上流下的鲜血,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一般,看着砍伤自己并已经疾驰而过的蒙古骑兵,双眼似乎要冒出火来。”
李如松看着眼前的弟弟,若有所思地问道:“如柏,你还记得你第一次上战场杀敌的情形吗?”
李如柏听大哥一问,微微一怔,恰好此时帐外天空略过了一只飞鸟,李如柏看着那只飞鸟,思绪似乎也回了自己第一次上战场那天,他缓缓地回答道:“记得,永远也忘不了,那是我十七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和你一起在铁岭卫遭遇了叶赫部的女真人,我亲手用马刀扎进了一个中年女真人的肚子,并用力一转,然后抽出了刀,将他的小腹豁开,看着他流出的肚肠,听着他不断发出痛苦的求救声,我茫然不知所措,于是扔下手里的刀,走向前去想伸手替他按住肚子上的伤口,想替他把肚肠重新按回肚子里去,可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却用手里的一把匕首猛然刺向了我的脖颈,当时要不是你在身后一箭射中了他的咽喉,我早在那天就死去了。”
李如松继续问道:“后来呢?”
李如柏看了一眼哥哥,苦笑道:“后来,我看着那个女真人临死时那充满怒怨、仇恨的眼神,看着从他咽喉喷射而出的鲜血和流了满地的肚肠,我趴在一旁狂呕不止,回到家以后还大病了一场。”
李如松看着弟弟问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问你这些吗?”
李如柏垂下了头低声答道:“后来爹狠狠地骂了我一场,也和骂我一样骂过如梅、如樟、如桢几个,爹说我们几个都不如大哥你。所以从小到大,爹都最看中你,也最疼你,让我们多向大哥学习,你是想说……”
不等弟弟说完,李如松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李如柏被哥哥笑得不知所措,只能在一旁一脸茫然地看着大哥。
李如松继续一阵大笑才停了下来,双眼充满怜惜地看着眼前一脸茫然的弟弟说道:“如柏,爹从小就和你们几个说过,我第一次上战场时的表现,所以你们几个从小就知道,你们的大哥第一次上战场仿佛就天生神勇,无所畏惧,并且亲手宰了两个蒙古人,是不是?”
李如柏懵懂地点了点头。
李如松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但是有一件事,爹从未和你们任何人说起。”
李如柏疑惑问道:“什么……什么事?”
李如松缓缓地说道:“那是我七岁那一年,有一天我在家里的院子独自一个人玩耍,爹派了一队兵接我去军营,我以为是接我去玩耍,所以兴高采烈地跟着去了。可到了军营,爹大帐前的空地上,我看见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蒙古贵族跪在那。
“我好奇的问一个接我的士兵:‘那个人跪在那里干吗?’那个士兵偷偷告诉我说,一会儿就要在这里砍他的头。我一听害怕极了,于是拔腿跑进了爹的大帐,见到爹在和祖叔下象棋,便扑到爹的怀里带着哭腔告诉爹:‘爹,一会儿外面要砍头,我害怕。’爹笑呵呵地摸了摸我的头,说:‘松儿不怕,松儿最勇敢,松儿将来要做大将军。’
“我抱紧了爹说:‘爹,松儿害怕!’
“爹说:‘不怕不怕,一会儿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士兵进来禀报说行刑完毕。
“爹点了点头然后和颜悦色地对我说道:‘松儿,爹说一会儿就完事了,对不对?爹现在让松儿替爹办一件事情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爹继续说道:‘松儿乖,你去外边帮爹把那个人的人头捡回来。’
“我一听被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拼命摇着爹的手说‘松儿害怕,松儿不去!松儿害怕,松儿不去!’
“爹忽然一巴掌重重扇在我的脸上,原本和颜悦色的脸也突然变得狰狞起来,他抽出腰刀厉声道:‘去!马上去!我李成梁的儿子将来必须做大将军,你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将来如何能率领千军万马?那我要你何用?你现在就去,不然我一刀也把你的头砍下来!’”
李如柏听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问道:“然……然后呢?”
李如松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当时被爹的一巴掌彻底打蒙了,又看着爹那从未见过的脸和手里的刀,害怕极了。我觉得如果我不按照爹的话去做,他当时真的就会把我的头给砍下来。于是我就照着爹的话做了,当我木然地将地上那颗人头双手捧回来放到爹面前桌子上的时候,爹和祖叔都在哈哈大笑,只是他们说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
“我只记得手上的人头还是温热的,血是猩红的也是温热的,那种温热那种猩红沾满了我的双手,沾满了我前心的衣服,到最后甚至沾满了我的双眼。”
李如松说着情不自禁抬起了自己的双手仔细看了看,似乎那种温热那种猩红还一直在。
李如柏此刻瘫坐在了椅子上,听了哥哥的话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只有七岁的小男孩被自己亲生父亲以性命威胁,双手捧着一颗尚还温热的人头的画面,他难以想象对于一个只有七岁的孩童而言那是怎样的一种恐惧。他忽然觉得相对于那个父亲而言,那颗温热的人头似乎反而没
有那么可怕了。而画面里的小男孩和父亲,竟然就是自己的父兄。
李如柏忽然想起大哥刚才看自己的眼神里满是怜爱,这让他记起来己兄弟几个从小就觉得自己这位长兄有时过于严厉和苛刻,可直到此刻如柏才意识到,可能自己和兄弟们从未真正了解自己这位长兄,也从未了解过父亲。
李如松看着颓然坐在椅子上的弟弟,继续说道:“从那以后,我的心里便似乎没有了恐惧,这也是爹的目的,他觉得他成功了,我自己也无从判断,直到我遇见了师父。”
李如柏抬起头看了看哥哥轻声问道:“你是说青藤先生?”李如松点了点头:“是师父让我明白了,作为一个将领,智慧和勇气固然重要,但首要的是心中存有‘仁’,仁爱之仁,我们不能把自己更不能把别人变成杀人的兵器,如果一个人的心里完全没有了任何的恐惧和敬畏,这本身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之事。”
李如柏细细琢磨着哥哥刚才说的话,只听李如松轻叹了口气说道:“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身在何方,过得怎样了?”
李如柏见大哥神色黯然,于是故意移开话题说道:“哥,我和你继续说说‘小四川’吧,这小子手臂受伤后,不仅丝毫没退,反而提着刀迎着对面急冲而来的蒙古骑兵飞奔而去,待到近前他身子腾空而起一丈多高,脚下不停地踩着对面飞驰而来的马匹或者骑兵,前后左右地不停纵跃,手中那把奇形怪状的刀却在身边每一个经过的骑兵脖颈上抹过,所到之处鲜血迸流,那些蒙古骑兵也都手捂伤口仰面栽倒,一时间那两百多人的蒙古骑兵便互相踩踏、人仰马翻。
“我便顺势也冲了进去,左右劈砍。此刻窖生在人群中瞄准了这一队蒙古兵的领队,便朝着他冲了上去。没想到这个蒙古领队竟然也临危乱,毫不畏惧,先是以手中火铳向窖生射击,但无奈窖生身手灵活,自己毫发无伤,反而让一个蒙古骑兵被火铳打死了,这一来那个蒙古兵的领队恼羞成怒,他提着手里长枪便朝窖生刺来,这小子用手中那把怪刀格挡,却不料那把刀背上所铸的一排倒齿与那蒙古兵领队那杆长枪的枪缨纠缠在一起,一时间难以分解开。
“那领队一看大喜,一手握枪,另一只手抽出腰刀便砍向窖生,眼看就要砍中,这小子危急时刻竟然松手放开了那把刀,纵身一跃,跃到那蒙古兵领队背后也骑在了马背之上,那蒙古兵领队顿时大骇,却为时已晚,他被窖生一掌狠狠地打在了后脑的头盔上,那蒙古兵领队身子
应声栽倒在马下,其余蒙古骑兵本就相互践踏,死伤过半,此刻见主帅被打落马下,蒙古骑兵以骁勇著称,此刻却也一哄而散,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李如松此刻将刚才的阴郁一并抛诸脑后,全然被李如柏的描述吸引,听到此处不禁问道:“那个蒙古兵领队栽倒在马下死了没有?”
李如柏说道:“我等蒙古兵都不见了踪影以后,特意上前查看过,已经全无气息,我又特意把他头上的钢盔取下,见后脑骨竟然被震碎,而那头盔之上竟然有一个比较完整的掌印,足见这一掌的掌力之大,依我看窖生所用似乎是少林金刚掌。”
李如松双眉紧皱:“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掌力?如果他所用真的是少林金刚掌,那么此人必和少林有莫大渊源,但究竟是什么来头一时之间我却也猜想不透。你安排他静心养伤,养伤期间你需留心观察,只要不是奸诈险恶、心怀叵测之徒,这小子将来或有大用。时候也不早了,你也回去准备一下,明早开始攻城。”
李如柏试探地问道:“大哥,你对明日攻城之战有几分把握?”
李如松缓缓摇头,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