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
唐·王维
万历二十年三月中,百余人穿行在艰险的蜀道之中,无闲情观赏早春“绿柳黄未匀,上林花似锦”的沿途美景,也无暇顾及“前有剑阁横断,倚青天而中开”的险峻雄伟,一行人自成都起,过广汉,经德阳,穿剑门关,于广元出川,而后翻秦岭,出斜谷,直通八百里秦川,近四十日内,日行百里,终于到达了九边重镇之一:宁夏镇。
宁夏镇,黄河绕其东,贺兰耸其西。西北以山为固,东南以河为险。宁夏镇地势险峻,河套地区土地肥沃、物产富庶,素有“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说法,因此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秦汉之于匈奴,唐之于回鹘,宋之于西夏,元,及至有明一朝,也先后与瓦剌、鞑靼缠斗百年。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千百年来,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争后,难以计数的边关将士永远埋骨于贺兰山,所以贺兰山又有“军山”“鬼山”之称。
窖生与何大奎等川军将士在经历了一个多月艰苦行军之后,终于来
—104—到宁夏镇宁夏城前、贺兰山下。此时的贺兰山,正是“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的季节,对于窖生、何大奎以及这同来的百名川军而言,感到的却是彻骨寒冷,这让窖生有些困惑,因为他依稀记得,上个月出发之时,川内便已经到处是一派“嫩叶商量细细开”的早春景象,怎么走着走着,走了近一月有余,却把春天给走丢了?窖生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两句诗,此刻最是应景:“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不过与同来的川军士兵对眼前凶山恶水和鬼天气的咒骂相比,窖生的心绪倒是好得多,一路上他更是和同行的这些士兵大摆龙门阵,经常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甚至都忘却了行军的辛劳,“小四川”的外号就此叫响。
虽然眼前春色无处寻,也不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但是眼前军营千里、雪峰万仞,这粗犷豪迈的异域风光却让窖生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一行人来到距宁夏城十六里外驻扎的明军大营,何大奎身为带队参将,立刻找到营中传令兵,递上成都府所开具的勘合。那传令兵验明勘合后,狐疑地看了何大奎一眼,冷冷地扔下一句:“在这等着!”之后他便进中军帐禀报去了。
何大奎只好带队在大营外等候,此时两人两骑由远处急驰而来,及至近前,何大奎细看那两匹马,毛色不匀,奔跑之际也是不甚平稳,看来并非训练有素的战马,两名骑者也都穿着寻常布衣,看样子两人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
何大奎偶然瞥了一眼窖生,却发现窖生正冲自己连使眼色,且用手偷偷指了指那两名骑者。
何大奎觉得纳闷,又仔细看了看那两名骑者,似乎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可仔细一琢磨便发觉了古怪之处:虽然那两匹马奔跑之际不甚平稳,但马上两名骑者身形却始终稳如泰山,不见丝毫晃动,足见两人骑术之高明,绝不是普通百姓。
此时那两名骑者来到近前。何大奎细看两人容貌,见其中一名年长一些,三十七八岁,身材魁伟,此刻端坐在马上,似乎也比一旁的骑者高出半头有余,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脸上一副浓密的络腮胡子乌黑发亮,浓眉大眼,目光如炬,顾盼之际,极具威势。
另一名骑者年纪尚轻,但看起来却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身材颀长而略显单薄,剑眉细目,目光坚定。
细看过两人的相貌和气度,何大奎更加确定这二人绝非是等闲之辈,但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一时却也捉摸不透,因此打算静观其变。
此刻两名骑者,在离营门不远处勒住胯下坐骑,两人翻身下马,看了看何大奎和百名背着酒坛的川兵,并未言语,却对着眼前这座大营仔细观察起来。
此时那个折返回来,身后一个参将模样的魁梧军官带领着一队军士气势汹汹冲何大奎而来,到了近前,参将模样的人对传令兵大剌剌地问:“是他吗?”
那哨兵赶紧答道:“麻参将,就是这个人。”
这个麻参将上下打量了何大奎一番,对着何大奎大声呵斥道:“我刚刚查看过所有兵部调兵勘合,并无从成都府调兵的军令!你究竟是何人?到此究竟要干什么?说不清楚就将你们全部拿下,以细作论处,就地正法!”
何大奎见此人傲慢无礼,心中不悦,但自己初来乍到,却也不便发作,于是他抱拳道:“这位麻大人,卑职何大奎,在成都府任参将一职,卑职刚刚请这位兄弟已经查验过勘合的!卑职这次是奉成都府刘显刘总兵之命,专程给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李如松李总兵来送酒的。麻大人不信可以看看。”说完用手指了指窖生和其余士兵背上所背酒坛。
这位麻参将扫了一眼众人,张嘴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骂道:“什么他妈的讨逆总兵官,老子不认识!也没听说过!从四川几千里特意送酒到这儿,唬谁呢?我看你们就是他妈的哱拜的探子和二报!来人啊,去把这些人背上的坛子都给老子拿下来!挨个检查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如有反抗就格杀勿论!”
这个麻参将手下的士兵一听都来了精神,齐齐应了一声:“是!”
几十人便一拥而上,直奔着百名川军而去。
为首一个百夫长模样的军官远远看到窖生除了背着一个酒坛之外,还背了一个蓝布包袱,看形状里面似乎装了一把琴。他不禁觉得古怪,于是径直来到窖生面前,喝道:“你身上背着什么东西,全部卸下来让我们仔细检查。”
窖生看了看眼前的这位百夫长,淡然一笑,却对他的话置之不理。
百夫长一见大怒,伸手抓向窖生的肩头。窖生也不闪避,百夫长的手指堪堪碰到窖生肩头,他忽然感到一股力道夹裹着自己手腕就势向前一带,自己身子便向前飞起一丈有余,重
重摔在地上,实在是狼狈不堪。
麻参将一见大怒,忙拔出钢刀,指着窖生道:“你们果然是哱拜所派的奸细!来人啊,抄家伙!”
此刻那几十名士兵纷纷拔出兵刃,何大奎一见情形不妙,纵身挡在窖生和川兵之前,张开双臂对着营中士兵大喊道:“兄弟们,我们不是奸细,我们确实是成都府的人,我这儿有成都府的勘合,我要见麻贵麻总兵!”
营中士兵哪里肯听何大奎的话,营中士兵便要一拥而上,这边川军一看也不愿束手就擒,纷纷亮出兵刃,眼看双方便要混战。就在此刻,那两名布衣骑者中一名年龄较轻的汉子忽然身子一闪,来到麻参将身前,没等麻参将有丝毫反应,就把他手中的钢刀夺下,顺手将钢刀压在了麻参将的脖子上,骑者剑眉竖立,口中一声断喝:“让你的部下全都放下手中兵刃,全部后退!”
麻参将心里一惊,嘴里却并不服软:“哪里来的大胆贼子!你们是一伙的吧,胆敢到堂堂大明宁夏总兵官大营来撒野!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啊,把这些奸细统统拿下!”
话音刚落,大营中又涌出上百名士兵,分别手持钢刀和弓箭,箭在弦、刀出鞘,大有将眼前的骑者和川军都砍成肉泥之势。
眼见情势万分紧张,另一名身材魁伟的骑者稳步来到麻参将身前,用手轻轻拍了拍年轻骑者的手臂,年轻骑者马上会意,撤下了压在麻参将脖子上的钢刀,后退一步侧身立在一旁,不再说话。
麻参将一见压在自己脖子上的钢刀撤了,于是便要发作,此时身材魁伟的骑者忽然反手一记耳光“啪”一声重重地抽在麻参将脸上,力道之大竟然将麻参将抽得原地转了一圈,他半边脸上顿时呈现一片青紫,营中士兵或许都不曾想到,竟然有人打耳光能打得如此之重,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家面面相觑。
还没等麻参将缓过神来,便被身材魁伟的骑者伸手捏住了后脖颈,这麻参将身材本来已经很是魁伟,但相比之下骑者比他却又大了一圈,又因一个气势威猛,一个却被耳光抽得神志不清,所以此刻两人情状正好像老鹰捉小鸡一般。
骑者凑近麻参将的脸,冷冷地说道:“你刚才说没听说过陕西讨逆总兵官,也不识得什么李如松是不是?今天我让你好好认识认识!”
他说罢抬头向营中士兵扫视了一周,每个人与他冷峻的眼神相遇后都不自禁打了个冷战,竟然又连连后退了几步。
那身材高大的骑者忽然运足丹田之气高声喊喝:“我是大明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李如松,让麻总兵出来见我!”
这一声断喝真气充盈,声闻数里,不禁震得众人耳鼓轰鸣,营中士兵被其威势所吓,无不大惊失色。窖生心下窃喜,暗想莫非眼前这人就是李如松?那岂不是师兄到了?自己从小便听两位师父多次提到这位师兄,神交已久,今日一见果然英雄了得。
原来这两位骑者正是原大明蓟辽总督李成梁之子、新任大明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的李如松及其胞弟李如柏。
两人奉命带属下一万兵马自太原疾援宁夏平叛,大军连日疾行,前日离宁夏城尚有三百里之遥,但李如松听闻麻贵对宁夏城久攻不下,因此决定和胞弟李如柏两人轻骑,乔装,先行到阵前一探虚实,不想遇到此事。
大营的辕门前喧闹了这许久,再加上李如松这一声石破天惊的断喝,早有人将情况报于宁夏总兵麻贵。
麻贵年近五旬,身材略微发福,头上也略显花白,但精神健旺,凛然生威。
麻贵正独自一人在中军大帐中发愁,原因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攻城不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日前接到内阁和兵部的行文,知道了任命李如松为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统帅山西、宁夏、浙江等各地军队,负责平定此次宁夏叛乱。
自从麻贵知道是李如松出任这个讨逆总兵官以后,他但凡一想起来便觉得甚是头疼,究其原因实在是李如松这厮的确是个难缠且绝对惹不起的主。
其实此前麻贵与李如松仅有一面之缘,便是这一面之缘让麻贵至今心有余悸。
彼时李如松是山西总兵,而麻贵自己则刚刚升任宁夏总兵,按理讲两人同为一地总兵,且麻贵年龄要比李如松大上一轮有余,于公于私李如松都应该敬麻贵三分,可见了面麻贵才知道自己想多了,这李如松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尊敬为何物,非但不尊敬自己,甚至连当时在场的山西巡抚都不当回事。要知道大明自开国以来,朝廷规制便是以文制武,李如松和自己顶头上司唱对台戏都是家常便饭,更何况他人?
然而真正让麻贵感到惶恐的,却是以李如松如此嚣张跋扈的个性自然免不了饱受各部言官的弹劾,而据传言李如松刚刚当上总兵短短两年,朝中弹劾他的言官数量和奏本总量甚至比当年上奏弹劾胡宗宪、戚继光的还多。
然而奇怪的是,李如松却总兵照旧做、跋扈却较以往更甚。这让同为一地的总兵麻贵有些惶恐不已,因为他心里明白,如若自己和李如松易地而处,恐怕便是有一百个麻贵也人头落地了。
从那时起,麻贵心里就深深打下了这样一个烙印,这李如松实在是个不能惹也决计惹不起的人物。可偏偏这该死的哱拜起兵谋反,自己又实属不争气,久攻不下,逢此当口,朝廷偏偏指派了这个祖宗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麻贵焉能不愁?
麻贵正在自己的中军大帐中长吁短叹,传令兵来报,说自己的亲信麻勇在辕门前让人打了,麻贵大怒,对传令兵说道:“什么人吃了豹子胆,竟然在我中军辕门前打我的亲信!给我派人拿了!”
传令兵支支吾吾地说道:“回总兵大人,来人自称是……自称是……”
麻贵怒道:“是谁也不行,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给我绑了!”
俩人话音未落,便听到那声石破天惊般的吼声从院门外传来,麻贵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狐疑地问传令兵:“外面在喊什么?说是谁来了让我出去见他?”
传令兵赶紧答道:“回总兵大人,就是这个人!他说自己是什么提督陕西讨逆总兵官,好像叫什么李如松。”
麻贵怔怔地愣了一会儿,忽然起身,一脚踢在传令兵的屁股上,朝大帐外一溜小跑,他边跑边骂道:“你个小王八蛋,不早放屁!”
传令兵稀里糊涂地挨了一脚,却也无暇委屈,连忙跟着麻贵向大帐外跑去。
麻贵刚到辕门外,便见到一个大汉一手掐住麻勇的后脖颈,威风凛凛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正冷冷地扫视着对面自己的士兵,麻贵仔细一看,这大汉正是李如松。
麻贵眼见李如松安然无恙,心里一块大石头算落了地。可又看了看自己这些士兵,虽然手中都拿了钢刀弓箭,此刻却如一群见了猫的耗子一般战战兢兢。他不禁暗骂:这帮没出息的货,几十个人手里拿着家伙却被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堵在自己军营门口竟然还被吓得哆哆嗦嗦,这也算是欺负人欺负到家了。
麻贵心里虽然这样想,可嘴里却大声呵斥手下士兵收起手中兵刃。麻贵营中的士兵此刻正经历着最为尴尬的时刻:面对眼前这样一个犹如天神下凡般的大汉,大家一起抄家伙上又不敢,可是一起拿着家伙后退又觉得太丢人,正值进退两难之际,见到麻总兵跑了出来,又听
到了总兵让收起兵刃的命令,大家顿时如释重负,都在心里大呼“麻总兵英明!”
于是乎心理素质好的士兵都将兵刃收起,个别几个胆子小的士兵一听到麻贵的命令后竟然如同被缴械般把钢刀、弓箭都直接扔在了地上,让身为一军统帅的麻总兵情何以堪?但是眼前自己当着李如松的面也无法训斥责罚那几个怂包,只能暗暗记住都是哪几个怂包给自己丢人现
眼,咬牙想着等到秋后一并算账!
此刻麻贵也顾不得羞愧恼怒,疾步上前对李如松行礼道:“卑职麻贵,拜见讨逆总兵官李总兵,不知李总兵提前驾到,卑职有失远迎,请总兵大人赎罪!”
李如松扫了麻贵一眼,他一抬手,将手里的麻勇推给了站在一旁的李如柏。他微一扬手算是还礼,嘴上却故意亲切地对麻贵说道:“我说老麻,别这么多文绉绉的礼数,我看你最近这身体可不错,这么冷的天,你这脸上还红扑扑的,难得啊。”
麻贵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知道李如松这是故意挖苦自己,心想这孙子嘴太损,可是麻贵嘴上却连连道:“托总兵大人的福,托总兵大人的福!”
没想到李如松话锋一转,冷冷地道:“我说麻总兵,你这点精气神都用在保养自己身体上了吧?这兵练得属实不怎么样。”他说完扬手指了指对面那几十个士兵继续说道:“这么半天了,眼前这几十号人就没一个敢冲上来砍我一刀的,哪怕躲在人堆里偷摸射我一箭也好啊!”
麻贵此刻被李如松气得牙根直痒,脸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又施一礼道:“李总兵哪里话!大人虎威到此,属下怎敢无礼?”
李如松故意提高了嗓门,说道:“老麻,你这就是和我瞎扯了,你手下这个参将……”他说罢指了指麻勇继续说道,“连兵头都不认识我,这群兵蛋子如何能认得出我?”
麻贵连连道:“李总兵言重了,将军虎威天下闻名,军营中哪个不知道?”
李如松微笑着指了指麻勇说:“他刚刚都亲口说‘什么讨逆总兵官李如松,老子不认识’,你若不信可以问问他。”
他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麻贵。
麻贵一听扭头对麻勇怒道:“你果真说了这混账话?”
刚才李如松捏住麻勇的后脖颈之时运真气封了麻勇的大椎穴,使其气血不畅,所以他刚刚才如同病鸡一样。李如柏看在眼里,暗中给麻勇推宫过血,此刻麻勇的气血是通了,却仿佛一块木头般低着头一言不发。麻贵原本被臊得通红的脸上此刻又变成一片青白,对属下怒喝道:
“来人啊!把这个混账拖下去,重责二十军棍!”
李如松眼见自己这个下马威已经把麻贵折腾得够呛,再继续下去恐怕会影响到麻贵在自己军中的威信,于是挥手拦阻道:“这二十军棍先记着,以观后效,以后若立了军功便功过相抵,否则还是打他二十军棍,不过我到时就请锦衣卫来打。”
麻贵一听赶紧催促麻勇谢过李总兵。麻勇此刻犹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全然没了刚才的狂傲之气,依言跪地拜谢了李如松免责之恩。
李如松不再理会,转身用手指了指何大奎和川军对李如柏说道:“问问那拨人是不是成都府刘显叔父派来送泸州大曲的,是的话把酒留下,这一路辛苦,让辎重营给川军弟兄们准备饭菜,犒劳一下兄弟们,安排好营帐让他们好好休整一夜,明日送他们返程,别忘了给川军弟兄们拿二百两银子做犒赏。对了,一会送一坛泸州大曲到中军大帐。”
李如柏从小对自己这个长兄便是言听计从,所以答应了一声后便找到何大奎开始依照吩咐逐项办理。
李如松一改刚才的态度,满面春风地对麻贵说道:“老哥,你还不请我到你的中军大帐一叙?”
麻贵忙道:“卑职疏忽,总兵大人里边请。”说完麻贵伸手做了个恭请的手势。
李如松快走两步来到麻贵面前,拉住麻贵的胳膊笑道:“哪有那么多礼数,咱哥俩一道走。”他说完便和麻贵一起朝中军大帐走去。
李如松边走边和颜悦色地对麻贵说道:“我说老哥,我知道你也爱喝两口,兄弟这次可是下了大功夫,求我爹找到远在四川的至交,差专人特地从江阳送来了一百坛泸州舒聚源酒坊所酿的泸州大曲,这可是十年的佳酿。”
麻贵一听忙道:“有劳总兵大人惦念,差人从几千里之外将酒运送到此,这让卑职如何敢当?”
李如松歪着脑袋看了看麻贵说道:“我说老哥,你还别不领情,我这一百坛老酒的来头可大了去了,你想不想知道?”
麻贵点头说道:“卑职愿闻其详。”
李如松像模像样地娓娓道来:“不知这江阳城的舒聚源酒坊你听过没有,这江阳城大大小小的酒坊数十家,这舒聚源酒坊可算是其中的魁首,而这舒聚源酒坊的老板更是大有来头,老哥可知道是谁吗?”
麻贵连忙赔笑道:“总兵大人说笑了,这泸州佳酿虽然名扬四海,可是这酒坊的老板是谁卑职哪里知道?”
李如松故作神秘地道:“老哥,你此言差矣!这舒聚源酒坊的老板你不仅认得,更是你的老上司!”
麻贵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
李如松笑道:“老兄,你我打个赌如何,我若说得对,一会儿进到帐内便先罚你一碗酒如何?”
麻贵欣然道:“一言为定!”
李如松正色道:“好,这舒聚源酒坊的老板舒承宗,便是二十年前官拜兵部左侍郎的那位舒大人,是不是你的老上司?他辞官后回去到泸州拜名师精研酿酒技艺,后创建了舒聚源酒坊,如今更成了泸州酒坊行会的‘大瓦片’,他的酒坊所酿造的泸州大曲酒,香气优雅柔和,绵甜爽净,已经可以说是酒中极品。而我这一百坛酒,都是洞藏老酒,经历了悠悠岁月之洗礼,吸收了天地之灵气,真可谓是酒中圣品了。”
麻贵一听,不禁惊讶地道:“我万料不到竟然是舒承宗舒大人,当年卑职还是个小小的游击参将,舒大人当年对我确是有拔擢之恩,却不想他归隐之后竟然有这等际遇!这碗酒罚得其所!罚得其所!”他说罢和李如松哈哈大笑起来。
这麻贵也是个好酒之人,既想起故人情谊,又被李如松这绘声绘色的一番描述吸引,他不禁也觉肚中酒虫被勾了起来,又说道:“卑职今日算是沾了您的光,有幸能尝到舒大人亲手酿制的这酒中圣品。”
李如松眉头一皱,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什么大人卑职的,我再说一次,你我之间不用那么多繁文缛节。这战场之上,你我各司其职那是理所应当,战场之外你我是兄弟,你是我老哥,我是你兄弟,这叫着多近乎?你要再大人卑职的,我觉着你就是挑我理了。怎么着,兄弟到了你麻老哥的一亩三分地,你不欢迎?行,那我现在就走!”他说罢作势就要转身往回走。
麻贵一听大惊失色,赶紧拉住李如松的胳膊:“我说总兵大……”
麻贵这“人”字还未出口,就看到李如松冷冷的眼神如两把匕首正刺着自己。赶紧硬生生咽了回去,微一沉吟,咬牙道:“总兵老弟,这行了吧?”
李如松这才转怒为喜,大剌剌地道:“这就对了嘛!老哥我和你说,这酒啊,就得和好兄弟一起才能喝出味道来,没有了这‘情义’二字,再好的酒也变得索然无味。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麻贵在一旁连连称是。此刻两人已经携手走进中军大帐,麻贵坚持让李如松坐在中军主帅之位上,李如松也不推辞,往帅椅上一靠,对麻贵说道:“我说老哥,你让人安排几个顺口的下酒菜。”
麻贵略显殷勤的问道:“不知总兵……总兵老弟您有什么喜欢的、顺口的交代给卑职,卑职好差人去准备。”
李如松一笑故意说道:“所谓‘下酒物色,谓之饮储’,若说起这下酒菜呢共分五类,一曰清品,二曰异品,三曰腻品,四曰鲜品,五呢就是果品和蔬品。老哥你这营中有什么就备什么吧。”
麻贵二十岁便靠荫父职出任参将,之后几十年都在行伍中摸爬滚打一步步靠军功逐步升迁,可以说半辈子都在和大老粗打交道,如何懂得这等风雅之事?因此听得脑子直发懵,心想这说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喝酒嘛,有肉、有菜、有荤、有素不就得了?这一大套又是这个品又是那个品,可是具体你想吃啥你又一样不说,自己又不好细问,那显得自己多没文化?于是他试探地问道:“宁夏河套地区的羊肉比其他地方的要好得多,我这就安排烤只乳羊给您下酒如何?”
李如松点了点头道:“好,那就尝尝这河套烤乳羊的滋味如何。”
麻贵一听暗暗舒了一口长气道:“好的,我这就亲自安排人去准备,您先休息一会儿。”说完便转身退出了大帐。
麻贵刚退出去一会儿,李如柏便带着一个川兵手捧了一坛泸州大曲进到中军大帐,他见哥哥正斜靠在帅椅上闭目养神,便犹豫是否先退出去,不想李如松眼睛并未睁开,却声音低沉地问道:“都安排完了?”
李如柏一听赶紧答道:“回总兵大人,刚已和川军领队参将何大奎对接完毕,给川军将士都安排了休息的营帐,此刻他们正在用饭,今晚休息一夜明早便返回成都府。”
李如松继续问道:“辽东、大同、浙江等部援军都到了吗?”
李如柏答道:“各部援军中以我宣府军行动最为迅速,其他各部援军少则五日,多则八九日方能赶到。”
李如松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李如柏见状继续禀报道:“另外我先送了一坛泸州大曲到帐前,其余九十九坛老酒都收入辎重营,特意差专人妥善保管,请总兵大人放心。”
他说完回头示意那个川兵将手中这坛老酒放到桌上。
那士兵蹑手蹑脚地来到桌前将酒坛放下,刚要转身离开,李如松睁开眼睛扫了一眼,对李如柏道:“去给我换一坛。”
李如柏听了一怔,他上前了一步小声说道:“哥,我问过了,这一百坛酒都是江阳城内舒聚源酒坊于万历十年所酿制,并无二样,你说要换一坛是……”
李如松睁开双眼白了弟弟一眼,冷冷地重复了一遍:“我说,去给我重新换一坛。”
李如柏一看哥哥脸色便知道他心里已经不悦,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马上低头道:“是,属下马上去办。”
李如柏说完便赶紧领着那个士兵退出了中军大帐。
李如柏在帐外站了一会儿仍然不明白哥哥究竟是何用意,因此眉头紧锁,那个川兵也陪着等在一旁,他见李如柏一言不发,于是战战兢兢地问道:“禀……禀报大人,要不小的回去找我们何参将来?”
李如柏一听此言,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忧为喜地一拍那川兵的肩头:“好小子!倒提醒我了,你把酒放这儿,快去把刚才摔了那个百夫长的小子给我叫来!”
那川兵将酒坛放在了地上,他用手挠了挠头,想了想问道:“大人是说小四川?瘦高个、黑脸小眼睛的那个?”
李如柏连连道:“就是他,你去把他叫来。”
那川兵连连道:“小的这就去,这就去。”他说完转身一路小跑而去,
一会儿拉着一个人一起跑了回来,来到近前,李如柏一看拉来的那个正是狠狠摔了百夫长一跤的那个年轻人,喜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窖生答道:“回大人话,我叫窖生。”
李如柏点头道:“你拿了酒坛快随我进帐。”他说罢转身进了中军大帐,窖生将酒坛拿起,也紧随李如柏进到帐内。
李如柏见哥哥兀自在帅椅上微闭双眼,于是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哥,酒换回来了。”他说完回头朝窖生使了个眼色,窖生心领神会,走上前去把酒坛放在桌上。
李如松微微睁开双眼,瞥了一眼窖生,并不说话,却对面前的那坛老酒忽然来了兴致,他坐直了身子一边动手拆掉坛口的泥封,一边似乎漫不经心地对李如柏问道:“刚才在辕门外将那个百夫长重重地给摔了一跤是这个小子吧?”
李如柏一听知道刚才自己猜想的多半没错,赶紧答道:“回总兵大人,正是这个小兄弟。”
李如松此刻正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拆掉酒坛口的泥封,他头也不抬地继续问道:“年纪轻轻的,在什么地方学过武?师承是何门派?师父是哪位名师?”
窖生听到李如松问起自己师承,忽然想到青藤先生和俞二先生以前曾经说过,在给李如松和李如柏等授艺后是偷偷离开辽东的,之后也并
未告知李如松自己兄弟二人到了四川,于是窑生决定先不告知李如柏自己的师承,以及和眼前两个师兄相认,于是他双手抱拳平静回答:“回大人,我没有师父,从小和我爹学的三脚猫的粗浅功夫,在大人面前自然是贻笑大方了。”
李如松抬头扫了一眼窖生,看出眼前的这个小子言不由衷,却也并不拆穿,继续问道:“听你谈吐文雅有礼,是个读书人?”
窖生脸上依旧是平静回答:“回大人,在下前年考取过乡试,准备明年进京参加会试。”
李如松头也不抬地说道:“如此年轻的孝廉公,不多见哪。”
李如松一边说着一边手里不停忙乎着,此刻已将坛口的泥封全部取下,他如饕餮之徒般把鼻子略微凑近酒坛闻了一下,大声赞道:“酒香浓郁芬芳,沁人心脾,这舒聚源酒坊所酿的泸州大曲果然名不虚传!”
他说完忙不迭地拿起桌上的一个空碗,满满地倒了一碗,然后一饮而尽,忽然豪情大发,想起陆游的两句诗,于是吟诵道:“‘百岁光阴半归酒,一生事业略存诗。’有此等好酒才不枉了这样的好诗!”他说完仰天大笑起来。
李如松的笑声戛然而止,起身来到窖生面前,他他两眼目光炯炯地紧盯着窖生的双目,冷冷地问道:“打过架吗?”
窖生被李如松的双眼盯得有些发蒙,忽然间听到问自己打过架没有,便愣愣地点了点头。
李如松片刻不肯放松,继续追问道:“那打过仗吗?”
窖生不知道自己这个师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只好又愣愣地表示没打过。
李如松忽然抬起一只手,指向宁夏城的方向问道:“想不想打一仗,随我一起亲手攻破宁夏城,平定叛乱,还老百姓一个太平世界?”
窖生这才缓过神来,心里暗笑:眼前的这个师兄是想把自己留下来,不过这弯子绕的有点大,其实你就是想把我撵走我也不走啊,不为了上阵打仗我何苦背了这么重的酒坛子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
窖生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说道:“禀总兵大人,在下想问大人一个问题。”
李如松爆出一个字:“说!”
窖生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总兵大人,您觉得我是入行伍之材吗?”
李如松哼了一声,道:“赛马不相马!是英雄是狗熊战阵上见分晓!还有问题吗?”
窖生大声道:“回总兵大人,没有问题了!”
李如松问道:“这么说举人老爷决定留下入伍了?”
窖生答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李如松笑着骂道:“狗屁百夫长!想的倒美!你小子以为百夫长说当就能当?那得靠军功才能擢升!你叫什么名字?”
窖生不想表露身份,便答道:“我叫徐窖生!”
李如松点了点头:“徐窖生!小四川!”
他转头对一旁的李如柏说道:“好吧,就让这个‘小四川’先跟着你,等咱们的大队人马一到,编入戍卫营。”
李如柏赶紧道:“是,总兵大人!”他说完便带着窖生一起退出了中军大帐。
李如松看着两人的身影,嘴角漾起了一丝微笑。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麻贵便派人将河套烤乳羊送来了,另外配了些许下酒菜,麻贵亲自作陪和这位难伺候的李总兵喝了一顿见面酒,烤乳羊鲜美,泸州大曲甘醇,两人的酒喝得也甚为畅快,聊的也甚为投机,感情升温很快,直到入夜才各自辉营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