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江钲和苏刘义也进来了。看到文天祥,也都很高兴。赵昺止住其他话题。开始了他以皇帝身份召开的第一次御前会议。虽然规模比较小,但他甚是满足。
十来支蜡烛照亮了整个船舱。船舱外,侍卫们警惕的目光扫向笼罩在黑暗之中的海面。几条轻舟在来回逡巡。更远处,隐隐传来去陆地取水的脚步声以及说话声。
“今晚召集诸位卿家,重点讨论一下明天的战事。”赵昺只提了一个头,就把话题扔给张世杰。“张卿家,请你说一下今天的战况吧。”
“根据刚刚出来的结果,今天一战,共击沉或俘获蒙元大小战船六十三艘,按照每艘战船五十名士兵计算,元军至少死伤三千人。”张世杰道。
他的这个数字是有依据的,虽然击沉和俘获的战船也会有相应士兵逃脱,但那些完好的战船上也会有不少士兵战死或者受伤。
这个数字一说出口,在座诸人的脸上都露出喜悦之色。这是他们自从南逃以来从未有过的战绩,怎么能不鼓舞人心?
唯有赵昺仍然保持着原有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文天祥看了他一眼,心里不禁暗自惊叹。喜怒不形于色,这得有超强的自控能力,可是皇上小小的年纪就做到了。
其实,文天祥是想错了。一是赵昺没有亲身经历过之前小朝廷南逃路上糟糕的表现,没有对比,就不会有深刻印象。其次是他的头脑之中一直在思考如何击败张弘范的两万多蒙元部队。歼灭三千敌军固然可喜,但并没有从根本上解除威胁。
所以,张世杰的这两个数字根本不会在他的头脑里激起多少浪花。
“唔,我军伤亡情况?”赵昺问道。
“我军损失战船四十二艘。其中投诚和被俘二十七艘,被击沉十五艘。伤亡士兵一千五百余人,另有六百余人被俘或投降。”
说到这里,张世杰面露愧色。因为投降和被俘都发生在铁索和缆绳被砍断之前,当被砍断之后,就再也没有此等事情了。所以,如若不是小皇帝果断出手,今天的战事打成什么样子,他根本不敢去想。
其他几个人也都明白这一点。像苏刘义,本来就反对张世杰的部署,然而,张世杰不听他的,以致于几乎酿成大错。
“官家,臣请辞去统帅一职。”张世杰突然开口道。
“怎么?张卿家想当逃兵?”赵昺看着张世杰,似笑非笑地道。
文天祥等人也都惊讶地看向张世杰,在他们的印象中,张世杰从来没有向谁认过怂,往常面对小皇帝,也是说一不二。怎么也想不到,他会主动要求辞职。这是跟小皇帝认怂,还是其他原因?
“不,是臣觉得才能不配,不适合担当这一重任。”张世杰的脸涨得通红,说这番话,在他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
“我不同意张帅辞职。如今正是危难时期,亟需我们同心协力,共度难关。更换统帅,将会伤筋动骨,绝非好事。”众人尚在沉思,文天祥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赵昺赞赏地看了文天祥一眼。他很同意文天祥的话,大敌当前,临阵换帅,这是兵家大忌。
“那么,张卿家觉得谁更适合担当此项重任?”赵昺仍然笑咪咪地看着张世杰,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张世杰被赵昺看得头皮发麻,勉强以手指指文天祥和苏刘义:“履善还有复汉,他们都堪当此大任。”
文天祥连忙摆手:“张帅可不要乱点鸳鸯谱,某不过一个败军之将而已,怎么有资格指挥大军?”
苏刘义也道:“张帅不要臊在下了。跟张帅比,在下哪有这个资格。”
赵昺这时候才把笑脸收住,颇带些生气地道:“朕向来知道张卿家勇于任事,敢于担当,现在为何作小女子模样?今天我们虽然取得小胜,但情形仍然不容乐观,明天,张弘范必然会跟我们决一死战。在这样的时候,你作为统帅怎么可以打退堂鼓呢?”
听到这里,张世杰把自己的脸别了过去。但随之他又转回来,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很大:“可是官家,臣的确犯了大错。”
赵昺马上道:“你的确犯了错,但朕知道你不全是因为犯错而提出辞职,还有别的原因。”
“啊。”在场的文陆苏江诸人听小皇帝说出这话,都有些惊讶。
张世杰的脸上也出现惊疑不定的表情。
“是因为朕今天插手指挥战斗,更是因为朕今晚召开这个会议,因而让你感觉面子不好受,是也不是?”赵昺一双带着稚气的眼眸紧紧地盯住张世杰。
张世杰张着嘴巴,无言以对。被赵昺点中自己的死穴,他要不承认,就有些虚伪了。可是要他当面承认,又拉不下这个脸。
赵昺却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在此之前,小朝廷的所有军事行动,都是由他一人说了算。如果说今天白天,自己插手指挥尚情有可原,那么,晚上召集这么多的人讨论明天的战斗,在他看来,分明是不信任他了。以他自信心极强的人,不提出辞职又当如何?
“不错,你是军队统帅,军事上的事情由你作主,外人不能横加干预。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战场的主动权在我们手里,战争胜利的天枰向我们倾斜。”
赵昺本来想说,还有你的指挥不犯错误,但想了想,这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但是现在面临什么情况?强大的蒙元铁骑已经踏遍我们大宋全部国土,还追得我们这个流亡朝廷喘不过气来,天天在担心会被歼灭或者俘虏。可以说,我们已经到了亡国的边缘。在这个时候,军事就是我们的全部,打赢每一场战斗就是我们的头等大事。什么叫全部?什么叫头等大事?相信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是在这之前,整个行在都仰仗于你,把关系到行在生存的头等大事变成你一个人的事情,让你独自承受巨大的压力,这是正常的吗?很不正常。
所以,这个情况必须纠正过来。让这头等大事,由你一个人独自承当,变成大家共同来承担,将你一个人的责任,变成大家共同的责任。当然,首当其冲,是朕得承担,是朕要负起责任。说的直白一点,今后的行在,就是一个准军事组织,一切以生存下去为第一要务,一切以打赢每一场战斗作为主要目标。这一点,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记在心里。”
赵昺说完上述这些话,便端起茶杯,边呷着茶水,边逐个看过来。
现场一片安静。
大家怎么也想不到,小皇帝竟然把话说得这么直率,这么坦白,这么危言耸听,心里头末免引起强烈的震动。
但仔细一想,事情不就是这样吗?比如今天,如果他们战败了,他们这十数万人就都得下地狱,行在就不再存在,大宋国也将不再存在。
其实,对于此种情况,大家早就明了于心,只是不肯宣之于口罢了。说起来,都有些自欺欺人,或者说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
可是,他们想不到一个八岁的小皇帝,竟然敢于捅破这层窗户纸,把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了大家的面前。小皇帝的魄力和胆略,真的不可小觑。
“官家说得对,如今的形势如此严峻,我们哪里还有心思扯那些没用的,就该把全部心思放在打赢每一场战斗上面,就该我们大家共同承担起责任。”文天祥表态同意。
苏刘义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说话。他碍于自己是张世杰副手的身份,怕说了引起张世杰的猜忌。
“官家英明。是臣愚钝。臣谢谢官家点拨。”张世杰离席叩拜。他感到震惊,这个小皇帝,就如会看穿自己的心思似的。
“张卿家不必如此。”赵昺放下茶盏,伸出一双小手,在意识到了什么之后,又收了回去。然后自嘲道。“你看,朕想扶起你都做不到。”
这一自嘲,众人都乐了,严肃的气氛被冲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