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188年7月5日__标准时间01:00__坐标未知__禁闭室
灯光再次亮起,朗宇知道有人要来“拜访”他了。他趴在地面上百无聊赖地猜想来人可能是谁,可能要对他做什么,他的小命会不会就此落幕。
手脚都被拷着,四周是单凭个人力量绝对无法突破的屏障,外面还有八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动也不动地死死盯着自己,朗宇能做的只有等待和希望——或者说,他尽力做到等待和希望,因为等待是别无选择,但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持有希望却像是痴人说梦。
朗宇费力地抬起头,向远处的舱门张望。他在这座黑牢里已经待了19个小时左右,期间测试、深层扫描、活体组织取样等重要实验步骤一个不落得折腾了好几遍,无论帝国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们无疑已经得到了。
如果运气好,或许帝国的研究人员会认为有必要保留完整活体,将他急冻休眠;或许他们认为不需要,为了不给对手留下后路,会将他处决后毁尸灭迹。无论帝国怎样选择,对于他而言,都是生命的终点。他只是想知道,由谁来送他最后一程。
三个人走进朗宇的视野,最前面的仍然是“雪妮尔”。和上次一样,她穿着一身帝国军礼服,目光冷漠而坚定。不同是,她这次带着一把手枪,礼服下还套着简易作战外骨骼。朗宇知道帝国的选择了。
他垂下脑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他感到恐慌,伴随着对背叛的愤怒。如果时间能倒退回去,他觉得自己在地球时就应该把这臭丫头扔在原地等死。但与此同时,他也回忆着“蔚蓝之海”的告别晚宴后,她望着漫天星辰疲惫的笑容;那天夜里,她身上汗湿的香气。还有在“圣西兰”的广场看台上,她看向他,眼睛里闪烁的光彩。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
朗宇有些悲伤地想道。他觉得由她来执行处决也是好的,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强。
真是太窝囊了,你好歹也曾经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如入无人之境,到头来却这样收场,就像一头被拖去屠宰的牲口。
朗宇很生气,也许是因为她,也许是因为自己。
被处决比阵亡悲惨太多。绝大部分阵亡突如其来,迅速果断,就像突然之间坠入一场无梦的沉眠;而被处决的人却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思考自己的终结,在度日如年的漫长等待中惶惑不安——这个过程或许要比死亡本身更加折磨。
朗宇面前的禁闭隔离墙解除了激活状态,溶解为液体退回地面上的凹槽内。三个人走进禁闭室,“雪妮尔”像上次一样在他前面站定,另两个士兵把他拽起来,套上拘束具。他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希望能从那双淡紫色的眸子里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他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便被黑色的布套蒙住脑袋。
他的心脏开始狂跳不止,毕竟,他也只是肉体凡胎。无论他制造或见证了多少死亡,死亡对于他自己而言,都是一种全新而且只此一次的恐怖体验。穿着全副作战装甲的士兵把他架起来,向别处行进,他的双脚完全碰不到地面。
在他的记忆中,命悬一线的紧急时刻不可胜数,但他还是第一次完全失去对场面的控制。
或许他该声嘶力竭地咆哮,咒骂,用被拷在一起的双脚拼命踢蹬,但他知道,这种垂死挣扎一点用也没有,反而会让人觉得他是一个被吓破了胆的懦夫。于是,他一言不发,挺直身体,努力保持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
一行人走了一会儿,停下来等待。
朗宇听到轻微的嗡鸣从远处传来,那声音迅速变大,显然是有什么东西在高速接近。尽管帝国计划把他在什么东西上撞成肉泥的可能性很小,但朗宇的脑海中仍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令人作呕的画面。
他看到一个满脸愁容的男人在铁轨上躺下,而后一列途径此地的火车从他身上碾了过去,他瞬间被铡成了碎块,头颅和腿从路基上滚落下去,躯干在车轮底下继续被碾压、切割,血迹、肉末、碎骨在地面上涂了几百米远。
他又看到一个女人从高处坠落,她的双手被反绑着,正脸朝下摔在金属甲板上,巨大的冲击力粉碎了她全身的骨骼和内脏,就像一颗被锤扁了的番茄,鲜血和脑浆飞溅三尺。
朗宇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两个人,但这两段记忆恍如昨日般清晰。一阵狂风猛地向前推了他一把,朗宇的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上,但几乎同时,架着他的两个士兵又把他拉了回来。此处还不是他的刑场。
朗宇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免得暴露出自己的惊惶。
他们搭上了一辆轨道列车。引擎嗡鸣声渐起,列车疾驰,几分钟后,载着他们来到另一片区域。朗宇一直像个物品一样被拎在半空中,脚够不着地面,两只被作战装甲包裹的手卡在他的腋下,硌得他苦不堪言,肩膀也酸胀地要命,但他还是尽力避免自己的身体垮下去。
车停下了,士兵架着他走出车厢,继续前进。他在头套下方的空隙中瞥到地面上有一个银白色的方向指示灯,旁边还有一个“舱”字。半分钟后,朗宇被“噗通”一声扔到地面上,又被拽起来。那两个士兵强按着他的肩膀,迫使他双膝跪地。
他头上的布套被掀掉了,光线明亮起来,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现在位于逃生舱发射区,旁边最近的一个对接门敞开着,但里面空空如也,发射通道另一端的防护板后面就是漆黑冰冷的宇宙深空。
“雪妮尔”站在他面前,毫无感情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她缓缓地把手枪抽了出来。
“有遗言吗?”
朗宇心头五味杂陈,实在说不出到底是哪一种感情占了上风。他惶恐,愤怒,悲伤,不甘,同时还留恋着与她的过往。
你希望我说什么遗言呢,求饶吗?还是我应该感谢你的仁慈,至少你没有把处决的程序倒过来,也没把我扔到疾驰的轨道列车上撞成粉末?
他心里挖苦地想着,但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愿你,能找到那颗孤星。”
他直视着她的双眼,有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但仅仅是一瞬间而已。“雪妮尔”娴熟地关掉保险,子弹上膛,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朗宇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他能感到冷冰冰的枪口抵在了他的额头上。他已经受够了等待被处决的忐忑不安,只求快点结束这场他自己非来不可的荒唐悲剧。
沉默。
……
沉默。
……
“如果您下不了手……”压着朗宇右肩的士兵用外置扬声器催促道。
不等他说完,“雪妮尔”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转枪口,冲上前去,顶着士兵的喉咙连射三枪。虽然以爆炸气体为动力的手枪在作战装甲面前火力薄弱,但对着由仿生肌肉纤维构成、缺乏装甲保护的关节部位连续抵近射击也足以开出个洞来。
那个士兵来不及吭一声就栽倒下去,另一个按着朗宇肩膀的士兵忽然中风般浑身抽搐了一下。朗宇感到压在肩膀上的力道明显减轻了许多。趁着这个空档,“雪妮尔”踏着朗宇被松开的肩膀纵身一跃,跳到了那个士兵的脖子上,双腿夹着他的脑袋,猛然发力。
借助于作战外骨骼的力量倍增效果,她几乎把那个可怜虫的脑袋拧了180°。于是,后者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在金属地面上撞出一声闷响。
这一切发生在不到两秒的时间里,朗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你在干什么?!”朗宇生气地喊道。他很奇怪地发现,自己绝地逢生后的第一反应,是担心那个背叛过他的女人要怎么收场。
“雪妮尔”回身看着朗宇。一秒之前还是冷若冰霜的她,终于再也隐瞒不住内心激荡的情感。她哭了,哭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女孩。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面喃喃着,一面把朗宇扶起来,解开他身上的拘束器和镣铐。
“你有没有想过你接下来要怎样?”他把解下的镣铐扔到一边,抱住女人颤抖的肩膀。“雪妮尔”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但两秒之后,她便挣脱了他的怀抱。
“快帮我,要来不及了!”
朗宇不知道是什么要来不及了,但他决定相信“雪妮尔”。
他们一起把那两个士兵的作战装甲脱下来,拼成一套完好的给朗宇穿上,然后把尸体和剩余部件都丢进发射通道中。“雪妮尔”用旁边的操作面板关上舱门,启动发射程序。短暂的延迟后,防护板开启了,发射通道里的尸体和作战装甲部件像落叶般被暴烈的气流卷起,打着旋儿冲进虚空。
紧接着,她在个人通讯终端上唤起一个拟人工智能,超驰控制了旁边一艘救生舱,同时抹掉了操作记录。舱门开启,救生舱内部亮起了橘黄色的柔和灯光。
“快进去,我已经修改了求救信号参数,你脱离帝国控制控制后,会有人来接你的。”她急切地说道。
“那你呢?”
“我必须要回去……”
“如果事情败露,你觉得帝国的皇帝会放过你吗?”朗宇拽住她的胳膊,“我虽然不认识你的皇帝陛下,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
“放心吧,我早就用‘尾巴’伪造好了所有记录,包括那个百夫长和克隆人士兵的去向。难道你以为我是一时兴起吗?”她狡黠地笑道,点了点挂在耳朵上的个人通讯终端,“但是,如果我不回去,我们两个都得死。”
朗宇看着“雪妮尔”淡紫色的眼睛。他终于又找到了那个他深爱的女人,失而复得之后,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再放手。但他也知道,她说得没错。如果按照原计划,她需要在处决自己之后回去复命,那么她不出现的确会让两个人都身陷险境。
“我就在这里等你,没有你,我哪儿都不去。”
“你这是在说什么……”她有些生气。
朗宇打断了“雪妮尔”的话,把她拥入怀中,吻住了她的双唇。她挣扎,沉溺,最终紧紧抱住这个她失去一切后还拥有的男人。
“我们一起走吧,去寻找属于我们的孤星。”他轻声说。
“你知道吗,你很像一个人呢。”女人耳语道。
“谁?”
“一个故人,”她脱开他的怀抱,理了理衣服,“我要走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真实的名字。”朗宇摘下手部装甲,轻轻抚摸她红润的脸颊。
“我是岩层帝国第二任皇帝理查德一世的独女,埃斯特·凯瑟琳·洛佩兹,记住这个名字。”她握住朗宇的手,轻吻他的手心,而后便决然地转身离去。如果她回头,她怕自己会冒险留下。
朗宇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很不安。但眼下他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在救生舱里隐藏好自己,别给她添麻烦。
灯光黯淡下去,一切重归黑暗。朗宇再次开始漫长的等待,但这次,他在坐立难安的同时也满心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