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落日圆一百五十六、祭告山陵谈判破裂的消息传到上京,萧绰一刻也待不住了。案头上除了皇上的书信外,还有韩德昌、萧挞凛的奏折。南京现在分成两派,以韩德昌为首的温和派主张继续与宋国接触,认为和谈还有希望,而萧挞凛则恨不得立即出兵,与宋国一决高下。耶律隆绪拿不定主意,特来请求懿旨。
萧绰更偏向韩德昌,但认为宋国做得太过,狮子张大口,必须好好教训一下他们,如耶律斜轸所说:以打求和。
她复信耶律隆绪:积极备战,随时南征。
复信的次日,她召集群臣说:明日去木叶山祭告山陵。
木叶山在上京城南,潢河和土河相会于此。相传契丹有神人骑白马由马盂山浮土河而下,又有天女乘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南下,会于木叶山。遂结为夫妇,生下八个孩子,这便是契丹八部,木叶山便成了契丹人的神圣之山。历代契丹君王都要祭祀木叶山,在山上广植树木花草,建御容殿,庙宇,寺观,供奉先祖和菩萨的塑像,每有大事必来祭拜,祈祷。
萧绰一行来到木叶山山脚,拾级而上,来到山腰,有两棵巨松分立在道旁,高耸入天,旁枝横逸,交叠错杂,俨然一道天然的拱门。
走进拱门,又是一道石砌的台阶。两旁各立着两排翠柏,笔直如枪,又如卫士挺立,仪态庄严。
上了数十级台阶,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四周青松环绕,蓊蓊郁郁,尤以正对面的一棵松树最高大,合抱之粗,直插天际,虬须楞楞,纠结盘旋而上,直达树顶,而树干挺直,不曲不蔓,劲拔雄奇,望之肃然。这便是君树,契丹人的神树,当年其先祖——神人和天女便相会于此树之下,结为夫妻,才有了契丹八部。
君树之上悬挂着刚宰杀的青牛白马和红白羊的牲礼。树前广场上,已经清扫干净,香案摆设妥当。
太巫带着萧绰及一班文武大臣,命妇,上前走到香案跟前,点燃一支高香,递给萧绰。
萧绰持香默默祝祷毕,将高香插入香炉之中。
这时,閤门使王熙载手捧祝文,走上前,念道:“呜呼,罪宋败盟,夺吾城池,掳吾人民,觊觎幽燕之地,谋夺契丹社稷。暴虐如是,人神共愤。是故天降神威,大命在挚。承天太后荷任南征,当亲冒箭矢,替天行道,救黎民与水火,还天下于太平,告于山陵,保佑克城。”
王熙载读毕,太巫取了祝文,焚于君树之前。
北府宰相萧继先、惕隐耶律延寿依次祷祝,然后在太巫的领导下来到每一棵神树前祷告。祷告完毕,太巫带着萧绰立于神门树下,群臣环立,太巫致辞,萧绰面向君树跪拜,群臣跟着跪拜。
拜毕,命妇齐上,左持酒,右持肉,依次向神树祭奠,毕,耶律延寿取酒肉向东扔去。萧绰又带领群臣跪拜,又有中丞捧着茶水,果品,胡饼,点心摆在香案之上。就见执事郎君二十人拿着福酒胙肉来到萧绰面前,太巫酹酒祝福。萧绰又朝神祇拜了一拜,群臣也拜了,太巫便赐酒肉给皇太后及群臣,萧绰和群臣受了福酒胙肉,拜谢告退。
出了山陵,太巫又领着众人前往菩萨堂。菩萨堂在神树之南,当年耶律阿保机兴兵攻下幽州,于大悲阁进香,做法事超度战死者亡灵,看见一尊白衣观世音大士神像,感大士神灵,虔诚拜服,遂迁大士神像于木叶山,修建庙宇供奉,视为家神。时时祭拜,遇到大事,祭告山陵之后,就来菩萨堂祈祷,奏明事由,祈求保佑。有时,还抽一支签,占卜凶吉。
今天,萧绰给菩萨行了大礼之后,也求得一签,只见签上写着:求福得福,求地无地,但得金回。凤在途中,龙在渊中,虎不能回。
萧绰看了半天,不解其意,问于太巫。太巫也不能解。
萧绰只得暂时放下,跪在堂下,诵读了十几遍波罗蜜多心经,然后出了菩萨堂,下山去了。
来到山脚下,萧绰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吩咐文武百官先回上京,自己带着几个亲随向西而去,骑马走了近一个时辰,只见,不远处横着一座山岭,青黛如髻。山下搭着十几间草屋,绿树环绕,草屋前面围着一圈篱笆,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紫红的花朵羞怯地藏在厚厚的绿叶下面。
花下还有睡着两只牧羊犬,听见人来,汪汪地狂吠着。
牧羊犬的叫声惊动了屋里的主人,走出来,一边呵斥一边观望来者是谁,等她看清来人,连忙快步跑上来,一头跪拜在地上,说:“臣妾不知皇太后来临,有失远迎,请皇太后恕罪。”
萧绰上前拉起来者,说:“婉容,你躲朕,都躲到这里来了。”
萧婉容忙说:“臣妾岂敢躲避太后,实是过不惯上京的生活,臣妾喜欢自在。”
萧绰说:“都是跟耶律斜轸学的。”
萧婉容说:“臣妾本来就性子野嘛。”
萧绰说:“是吗?朕也喜欢自由自在,朕到这儿与你搭个伴?”
萧婉容说:“寒舍简陋,哪里是皇太后住的地方?”
萧绰看了看四周,笑道:“朕看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背靠青山,旁边一条小溪流过,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不错,真是修心养性的好地方。”
萧婉容说:“瞧皇太后说的,什么修心养性,只不过暂得一块栖身罢了。”
萧绰又环视了四周,回头说:“怎么?就让朕在这里老站着?”
萧婉容如梦方醒,连忙请萧绰进屋。屋内陈设简单,但收拾的干净,整齐,一尘不染。屋内有一炉灶,上面烧着热水,沸沸腾腾,响个不停。
萧婉容请萧绰坐下。萧绰走了半天的路,正口干舌燥,便对萧婉容说:“婉容,快倒杯茶朕喝,朕的喉咙都冒烟了。”
萧婉容连忙拿来茶杯,走到茶壶旁边,看了看沸腾的茶壶,忽然,想起什么事来,放下茶杯,匆匆地跑了出去。惹得萧绰甚是纳闷。
不一会儿,萧婉容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绿油油的大西瓜。
萧绰惊奇地问:“婉容,你哪里弄来的西瓜?”
萧婉容一边切西瓜,一边说:“这是臣妾地里种的,太后尝尝,甜不甜?”
萧绰吃了一口,连声称赞:好吃。又问:“这是你种的?”
萧婉容笑道:“这是狗儿种的。”那神情好像在说狗儿当上大将军一样。
萧绰说:“这是狗儿种的?狗儿会种西瓜?”
萧婉容说:“是啊,是他种的,他不光会种西瓜,甜瓜,黄瓜,白菜,胡萝卜,瓠子,葫芦,胡豆~~~他都会种。”萧婉容像倒豆子一样一下子数出这么多。
萧绰听了,点头称赞狗儿有出息了。
萧婉容笑嘻嘻的说:“是啊,原先我总担心他长不大,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现在,我总算放心了。”
萧绰说:“人就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老天爷总会赏一口饭吃,总有适合他的工作。”
萧婉容说:“皇太后说的极是,狗儿自从来到这里,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成天不是伺候庄稼,就是放牧,完全不是先前的人了。”
萧绰说:“是吗?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萧婉容说:“来的快两年了。”
萧绰盯着萧婉容看了一会儿,这两年,萧婉容变化很大,老了许多,头发斑白,脸上也黯淡,粗糙了许多,而且,身材也有些佝偻了。
萧绰看着,鼻子有些酸酸地,说:“婉容,你不怪朕吧?”
萧婉容惊奇地看着萧绰,说:“太后,怎么说这话?臣妾——怪你什么?”
萧绰说:“婉容,这里没有外人,不要太后臣妾的。”
萧婉容笑道:“不喊太后,喊什么?喊姑姑吗?”
萧绰说:“随你的便。”
萧婉容说:“叫太后已经习惯了,再说,什么时候都应该叫太后。”
萧绰说:“那就不说这些了,你离开上京时,为什么不去给朕说一声?”
萧婉容说:“本来想向你告辞的,但想到你太忙,就直接来这里了。”
萧绰看了看萧婉容,说:“耶律斜轸在后山上吗?”
萧婉容眼睛亮了一下,点头说:“是的,就在山上。”
萧绰说:“你是想念他才搬到这里来的?”
萧婉容不说话,眼里亮闪闪的。
萧绰叹道:“朕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一,就是让越国公主嫁给了萧恒德,二,就是把你嫁给耶律斜轸。”
萧婉容说:“太后,你不要这样说,说实话,我还要感谢你,汉宁,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吃苦受罪,反而,汉宁对我很好,我们很恩爱,我觉得我很值得。”
萧绰听见萧婉容说出这些话,看着她面带微笑,心平气和,知道这是她的由衷之言。说:“听你说这样的话,朕心里也舒服了。”
这时,只见耶律狗儿扛着锄头回来了,见门前站着许多侍卫,心里一沉,出什么事了?连忙紧走几步,进入屋内,见萧绰坐在堂屋当中,母亲在一旁陪坐着,眼睛有些发红。
耶律狗儿给萧绰行了礼,回身走到母亲身边,问萧婉容哪里不舒服?
萧婉容笑道:“阿妈,好得很,好久没看见太后了,心里有点激动。”
萧绰指着桌子上的西瓜,说:“狗儿,这西瓜是你种的?”
耶律狗儿说:“是的,臣弄着好玩,种了几棵苗,没想到还长了几个西瓜。”
萧绰说:“不错,刚才你阿妈还在夸你能干,有出息了。”
耶律狗儿说:“太后见笑了,臣是一个无用的人。”
萧绰说:“话不要这么说,朕今天来,一是看望你阿妈,二是来让你跟朕走。”
萧婉容睁大眼睛看着萧绰,说:“太后让狗儿跟你走?到哪儿去?”
萧绰说:“明天就要南征了,让狗儿跟朕一起南征。”
萧婉容大惊道:“南征?不行,狗儿胆小,上不了战场。”
萧绰说:“朕知道狗儿胆小,但是跟着朕未必就要上战场,再说,男子汉总要出去历练历练,总窝在家里,能有什么出息?”
萧婉容说:“我不指望他又多大出息,我就希望他平平安安的陪在我的身边。”
萧绰说:“婉容,朕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担心耶律斜轸就这一个儿子,怕有什么闪失,你对不起耶律斜轸。”
萧婉容说:“上战场刀枪无眼,谁不担心?”
萧绰说:“正是这样,朕才让狗儿跟朕在一起,你放心,狗儿不会有事的。”
耶律狗儿自从上次吃了亏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觉得丢脸,在人前抬不起头。听说南征,觉得这的确是证明自己的一个好机会,他渴望改变他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因此,他说:“阿妈,你就让我跟皇太后一起吧,皇太后说得对,我需要去历练历练,对我今后有好处。”
萧婉容没想到耶律狗儿主动要去,说:“狗儿,上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你死我活的地方,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向你阿爸交代?”
耶律狗儿说:“阿妈,我知道,现在我已不怕了,你平时总对我说阿爸如何如何英勇,我总不能丢他的脸,是吧?再说,生死有命,万一有个好歹,那也是命不好。”
萧婉容听了,慌张起来,忙说:“狗儿别胡说,什么生啊死的,不许胡说。”
耶律狗儿说:“阿妈,儿子不是那个意思,儿子是说耶律斜轸的儿子不是孬种。”
萧婉容听了耶律狗儿这句话,心里立刻激荡起来,像有什么在翻腾,她抓住耶律狗儿的手,说:“狗儿,你真的要去?”
耶律狗儿说:“儿子真的要去。”
萧婉容说:“好,阿妈和你一块去。”
耶律狗儿说:“阿妈,你去干什么?”
萧婉容说:“你是耶律斜轸的儿子,我是耶律斜轸的妻子,儿子能去,妻子自然也能去。”
萧绰说:“婉容,你就不要去了。”
萧婉容说:“为什么不要我去?”
萧绰说:“打仗是男人的事。”
萧婉容说:“难道太后也是男人?”
萧绰无言以对。
萧婉容说:“太后既然明日要出征,就请回宫,我与狗儿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来上京向您报到。”
萧绰见萧婉容铁了心要跟着耶律狗儿,知道她是不放心他。便不再说什么,起身走出了草屋,回头对萧婉容说:“那好,明天朕在上京等你们。”
萧绰说罢,骑马走了。
萧婉容目送萧绰走远,回头拉着耶律狗儿进入屋内。说:“狗儿,你说的是真的吗?”
耶律狗儿说:“是真的,阿妈,儿子不想被别人看不起。”
萧婉容说:“好,狗儿,阿妈支持你,走,收拾东西去。”
萧婉容把耶律狗儿领到一间四面不透光的小屋内,萧婉容点了一盏灯,端着灯走进屋内。屋内除了两口箱子,耶律狗儿没看见什么。
萧婉容打开箱子,原来箱子里装着一副铠甲,这副铠甲看起来似有些日月,但很鲜亮,金光闪闪。
萧婉容取出来,递给耶律狗儿,说:“给,穿上阿妈看看。”
耶律狗儿穿上铠甲,萧婉容顿时眼睛都直了,热泪盈眶。耶律狗儿忙问:“阿妈,你怎么了?”
萧婉容端详着耶律狗儿,嘴里只是念道:“像,真像。”
耶律狗儿明白萧婉容是说他像他父亲,便说:“阿妈,这是阿爸的铠甲吗?”
萧婉容点头说:“是的,你阿爸就是穿着这副铠甲打败杨继业的。”
耶律狗儿说:“我怎么从来没看见阿爸穿过?”
萧婉容说:“打败杨继业之后,你阿爸就再没穿过。”
耶律狗儿说:“那为什么还这么光亮,像新的一样。”
萧婉容说:“阿妈没事的时候就擦一擦,抹一点油,所以,还没有生锈,今天你正用得上。”
萧婉容说罢,又从另外一口箱子里,取出头盔、护心镜,腰带,马靴。说:“这些都是你阿爸的,阿妈今天都给你,你要好好珍惜。”
耶律狗儿眼里也泛起了泪花,朝萧婉容点了点头。萧婉容走到屋角,对耶律狗儿说:“这儿还有你阿爸用过的铁枪和宝剑,你也拿去,上战场要用的。”
耶律狗儿走过去,只见一柄铁枪靠在墙上,黑黢黢的,幽幽发光,他伸手去拿,只觉得十分沉重,险些拿不起来,只得又放下来,说:“太沉了,我怕使不动。”
萧婉容轻叹一声,说:“那就把剑带上吧。”
耶律狗儿拿着剑跟着萧婉容出来。
萧婉容说:“我们去山上,让你阿爸看看你,看你穿这条行装怎么样?是不是比他威武?”
耶律狗儿迟疑了一下,随着萧婉容上了山,站在耶律斜轸墓前,萧婉容便说起来:“汉宁,你看这是谁?不认得,是不是?他是你儿子,明天就要南征了,我把你的盔甲给他了,穿上真像你。今天皇太后来了,是她让狗儿去南征的,我知道她想给狗儿一个立功的机会,想提拔狗儿,那是想着你的功劳,不想你的儿子就那么一辈子窝窝囊囊地活着。我也想狗儿有出息,那样才对得起你耶律斜轸,所以,我答应狗儿去南征,我也一起去。我们明天就走,不陪你了,你要好好的,唉,我这说的什么话?你有刘玉兰陪着,我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干什么?走了,你要保佑狗儿,让他毫发无损地回来。”
萧婉容说完,带着耶律狗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