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一车车粮食被拉入城南西部,这个如同地狱,被所有人遗忘的堕落之地中。
装的饱满紧实的麻袋垒在木架车上,一辆接着一辆朝着废墟内部行去。
或是因为道路,或是因为装的太多太满,这些粮车一个个走的都不快。
以至于大多数在废墟之中苟延残喘的人,都看见了这个庞大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车队,都嗅到了米粒的香气。
摸着饥肠辘辘的肚皮,他们那本来死寂的眼中也多出了一丝别样的色泽…
车队穿过废墟,穿过空地中的人群,来到了衙门前。
临时衙门的房子前不知何时已经搭出了一个平台。
平台非常简单,就是一个半人多高,上面铺着木板的戏台、擂台。
唯一有些不同的地方就是,在前面两角立着两根高大粗壮的木柱。
一个个饱满的麻袋就被卸在戏台两侧。
简易的围墙根本就没有阻挡视线的作用,因此那一片好像小山一样的粮食,清晰明显的暴露在了这无数将要饿死的灾民眼中。
或是受到后面的推挤,或是被前面之物所勾引,人群都站了起来并不自觉的朝着衙门口慢慢的拥挤而来。
越过了那一道如同禁忌一般的空地,挤在了简陋到没有丝毫防御之能的围墙上,贪婪又忌惮的看着围墙中的无数的粮食,与那可怜兮兮的数十个衙役。
赵托拍了拍身前满身冷汗,已经僵直住的同僚,让其让开道。
然后提着一个大麻袋,跳上了简陋的木台上,瞬间便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然后便只听噌…的一声。
哗啦…晶莹饱满的米粒就好似流水一般从麻袋之中泄下,滚满了高台。
人群之中顿时间有无数吞咽口水的声音响起。
然后忽然哗然四起,但在他们眼中的疯狂还未压倒理智之时,一道白晃晃的寒光突然浮现在众人的眼中。
就见铛…的一声,平台前角的一根粗壮高大的柱子赫然之间变得四分五裂。
众人心中一跳,不由变得冷静了下来。
赵托提着一柄森白长刀,立在另一颗完好的柱子上,看着着周围那些死气沉沉的灾民与更外围的那些被遗忘者冷声说道:
“最里处,靠近城墙的那里,要进行一个大工程。”
“钱没有,饭管够…”
他的声音清晰的传遍四方。
听到他的话的人都陷入到了某种寂静之中,盯着半空的赵托以及那些粮食,眼中闪烁不定,似乎在盘算着些什么…
“干得好了分房…”
赵托的话刚落,人群就好似油锅之中跌入了一滴水,瞬间变炸裂了开来,熙熙攘攘的听不清…
但却可以看见每个人脸上的不平静。
“都给我闭嘴,闭嘴…”
在赵托的怒喝之下,那些已经有着疯狂之意的人群慢慢安静了下来。
一双双眼睛再次的看向他,与刚才不同的是,这时的眼中不光只是刀与粮,还期待着他的话…
赵托继续喊道:“第一批需要一千人,不管男女老少只要能干活就行。”
“木匠瓦匠泥水匠…所有会盖房的手艺人,还有原本在那里住着的人,可以优先…”
“没选中的也不要着急,这只是开始,我们这次需要人数之多是前所未见的,之后还会招人…”
“最后,想吃饱来登记。”
“不然就滚…”
干脆利落的说完之后,赵托便长刀归鞘,从半空跳了下来,果决的离开。
那些衣衫褴褛的灾民们伸着双手向前拥挤而来,像是想抓住他的衣角,又像是想抓住什么机会,又好似不可置信的想再次得到确认…
“大人说的是真的吗…”
“在哪里登记,我去…”
“我…我…我…”
“我家就在那里…”
“我大姨家就在那里…”
……
只是这时候,面对这些已经从狼变成羊的人群,那些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的衙役们却再次威武了起来。
拿着长刀喝骂,“你们这些贱东西给老子老实点…”
“都给我规矩一点,规矩一点。”
“谁在往前挤,就没他的份…”
“闭嘴,闭嘴…”
“什么时候我听不见声音了,什么时候登记开始…”
不过几十个人便将数万人人群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能有这般效果,当然不只是衙役们带着余威,而灾民们生出了希望。
当然还有着别的原因…
不远处,临时官府衙门中,一个坐在不被外界看到之处的年轻道人松了一口气。
“这场演出算是圆满落幕了。”
张宝仁轻押了一口劣质茶水,然后转过头看向屋外…
目光穿过了墙壁,穿过了现实。
在另一个视界之中,一个个瘦弱的人影,拥挤在一起,散发着强烈的情绪波动。
一丝丝灰白之气从这些人的身上散发开来,互相感染,沉浸在空气之中,让这个扭曲苍白的世界显得更加的邪恶。
同时又有一丝丝灰白之线从众人的脑袋上伸出,连绵而上,被三尊形色各异的,庞大的虚幻道人抓在手中。
三尊道人眼中充斥着情欲,又似乎是太上无情,手中抓着连接着众生的情欲之线,拨弄着情绪…
将一堆粮食放在几万人…几万快要饿死的灾民面前,固然能起到最大,最震撼的效果。
但十有八九可能会翻车。
不做好准备谁敢乱来,没看那些衙役都快吓死了吗。
赵托,或者说张宝仁之所以敢如此自然是有着依仗的。
刚才的情形看似惊险万分,但实际上却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出不了半点差错。
只是虽然有着赵托在其中引导,而且情绪又可以传导感染。
因此他算是因势而为,并非是直接操纵数万人的情绪。
但就算是这样,还是让他有些累着了…
右手放在额上按了按,刚才在外面大展神威的赵托便走了进来。
“以后要这么做的话你就自己上吧,我是不会来了,可真没把我吓死…”
赵托带着些许后怕之意说道。
能够清晰的看见他额头上的细汗与眼中的惧意。
但同时还有还有一股压不住的神光异彩意气风发。
“你可不知道被数万双好似饿狼一般的眼睛盯住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刚才差点都崩溃了…”
赵托拿起张宝仁桌前的茶壶,有些微微颤颤的将之放入嘴中,大口吸允着。
“要是让外面的人看见你这个样子,估计他们会冲过来将我们全撕碎了…”张宝仁摇头轻笑道。
“嗯…可不敢这么说。”
赵托放下茶壶,有些小心的说道,“要是真有数万人冲过来,真出了事,什么样的武功都没用。”
“放心,他们现在已经被套住了,已经成了我们自己人…”
“是啊,你想做的已经成了。”
赵托有些唏嘘感慨的说道。
张宝仁摇了摇头,“才刚刚开始呢。”
然后看向赵托认真的道:“而且就算这件事情真的做成了,也并非只是因为我,而是我们,我们所有为之努力的人。”
赵托看着张宝仁真诚的双眼,复杂的轻笑道,“多谢了…”
“谢什么?”
张宝仁有些不解的道,“都是大家一起做的,而且以后要劳烦你的还要更多呢,应该是你受累了才对。”
赵托摇头一笑,“好了,我这就出去盯着…”
再吸了一大口茶水,然后朝外走去,当其出门后又有一道声音飘来。“真的多谢你了。”
…
屋内的张宝仁淡然的摇了摇头。
权力是最甘甜的美酒,最香醇的毒药。
世间最大的权力就在朝廷,在朝廷之内如无任何靠山,想要晋升便只能凭借功劳。
但这功劳也不是那么好取的。
就如这次的事情,张宝仁不相信就没有一个人和他有着同样的看法。
能够让赵托舍身相陪,让官府中人都倾力支持,这足以说明大家可以看出什么是正确的,大家都不傻。
而之所以为何之前没有丝毫作为。
除了没有第一桶金之外,更多的还是不敢。
要是一般人像张宝仁这么做,可能被会被认为是在养望。
以个人之身代替官府的职能。
就算做的再好,也不是功劳,而是在种祸。
而要是出了一点事情,那就是真正的谁也救不了。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当然没有人愿意做,或者说没有人愿意牵头做。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不过张宝仁却不必在意这些。
凡俗的那些狗屁到社关我屁事?
就算有人看着不爽又能怎样?
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不违反根本原则,就无惧一切。
这就是伟力归于自身的底气。
之所以拉上赵托一同办事也是因为,张宝仁虽然在修行上有着一些“天分”,但对于这些俗事可不敢专擅言通。
同时他一个世外之人,一个在职的无常,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抽空来做到这些就行了,但却也不能陷入其中。
毕竟这些事情其他人也可以做,但斩妖除魔却就只有一点人能行。
按照张宝仁的心中想法就是,自己出钱,出想法,然后其它事情交给其他人。
同时事成之后功劳也是其他人的。
赵托之所以感谢的原因也就在这里,作为身有官职的,隐约的另一个主事者。
只要此事能成,他便是功劳最大,获益最大的人。
运气好升上一两级也不是没有那么可能。
这对一个没有什么靠山的小衙役来说,可谓是天大的喜事,如何能不感谢。
只是对于张宝仁而言,权力名望如同浮云,他只在意那些如同芥草一般的人的命。
…
…
…
世间之事真让人琢磨不透。
张宝仁越不在意名声,关于他的传说,流传的却越是迅疾。
除了流言总是容易流传,人们比较相信自己探寻出来的“秘密”外,最主要的还是源于对于官府的不信任,不自觉的就要树立一个非官府的英雄与信仰。
因此…
什么天星应命,天神下凡…
什么大德真人,真武帝君的坐下童子…
有什么九世善人之类的。
总之什么好名头都往他头上加。
同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偷偷为他立下了长生牌。
而在得知他的一些身份来历之后,整个城南西部竟然掀起了一阵信仰真武大帝的热潮。
张宝仁:不要这么迷信…
而且,你们在泰山府君门前信仰真武大帝,还说是受我启发的?
不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混的吗?
这是嫌我活得很好吗?
靠近城墙的那一侧,迅速的开始动工了,而本来如同死水一般的废墟,也渐渐的活了起来…
虽然那里现在只需要一点人,但却代表着希望,有希望总是好的。
整个城南西部的社会结构,从原有的被抛弃者、苟延残喘者、卖身者,那样拼命的朝上拥挤的绝望之地。
变成了以开始行动起来重建家园的那些人为中心,不断向外蚕食,将所有人都运动起来的健康状态…
渐渐的走上正轨。
“先修出来几套房,然后发下去,当做样板…”
“如果钱不够了,那就从有钱的那些人身上借点。”
“怎么借?就画大饼,编故事呗。”
“不能去要饭,要饭能要几个钱,要告诉他们这是投…这是一种生意。”
“我们要做的不是让那些豪门老爷们来买人,而是要让他们来买房买铺。”
“以前是因为环境不好,所以这地方不值钱…”
“但我们不正将之彻底的重修吗?”
“有钱人给了钱就找那些穷人,之后就该官府…”
张宝仁向赵托交代着接下来怎么做。
赶快说完之后,便在一旁成百上千双若有若无的,亲切和善的,感激涕零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一个能够斩杀绝顶妖将的存在这时竟然承受不住那些目光。
想要把自己的脸遮住快速的跑开,实在是张宝仁心中羞愧。
那些纯粹的善意与感激却是让他有些难堪。
他心里清楚自己并没有那些百姓们想的那么美好。
比如之所以最开始在城墙根处施工,并非是因为此处的人最穷,而是这个地方的地契都在本地人手中。
比如,他也并非是倾尽家财,‘王山君’的遗留之物他照样舍不得拿出来。
而且说是想要帮助这些人,但也不想耽搁自己的修行。
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后,张宝仁终于从有些端着的状态放松了下来。
揉了揉有些微红的脸,莫名的感叹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不过应该也不是一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