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仁自己是如何审视自身的,外人无从得知。
但旁人对于他也自有一番公论。
这几天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
说八百里城出了一个菩萨心肠的出家人,这人挂单在城南破败的俗世之中,但却是一位出尘的仙家。
是一位真正的得道高人。
你从这位的名号上就能看出来,不坏道人,这就是在说其身心如金刚不朽不坏。
一位眼尖的匠人,偶然间在张宝仁身上瞥见了一抹一闪而逝的金属光泽后,然后对周围人言之凿凿的说道。
其他人也都信以为真,并将之当做某种小秘密,迅速散播流传了出去。
金刚不坏张真人!
救苦救世大善人!
这便是八百里城的百姓,特别是这城南西部的数万人对张宝仁的一个基础的、共有的认知。
城南出了一位张真人,此道人道韵天成,不好名不为利,就只有一个爱好,那便是喜欢听故事。
或是悲惨,或是凄凌,或是乏味,或是动人…只要你把你的故事说出来,他就爱听。
有人说他这是在游戏红尘呢…
…
这时,数千人井然有序热火朝天的劳作的大工地旁…的一个土堆上。
被人们所尊敬的张道人悠闲的靠在一个圆润的石头上,看着周围几个小孩在那打闹嬉戏。
因为大成之后所带来的恬淡无欲,神清静明的气质。
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要亲近。
让他如同水一般的平易近人。
孩子们的灵觉最是敏锐,哪怕有着家长叮咛万嘱,要小心,要尊重、敬畏张真人。
但还是不自觉的想要靠近张宝仁。
“张道长…张道长…你是不是有金刚不坏的法力?”
一个看着有着十来岁,衣衫褴褛,满脸乌黑,一个小乞丐模样的孩子朝着张宝仁问道。
在他的身旁还有一帮同样打扮的“小乞丐”,眼巴巴的看来…
那一双双小眼睛纯粹、好奇十分的干净。
张宝仁伸手揉了揉他那乱糟糟的头发,轻笑道,“想问我问题,可没那么简单。”
“小乞丐”闻言,有些懦弱的小声道:“我没念过书,也没去过别处…我不知道什么是故事。”
说着眼神都有些暗淡,难过了。
这个年岁的人其实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他只是觉得和其他人相比,自己好像缺少了什么东西…
张宝仁轻声解释道:“故事就是经历,就是你每天做的事情,见的事情加在一起。”
“嗯…你就说说你自己吧。”
“我啊?”
“小乞丐”愣了一下,然后想了想,便一句一句的说着。
“我现在也不用干活,但每天还能吃饱…”
“以前需要干半天活才能玩…”
“前两天最不好,什么东西都倒了,我也饿的动不了了…”
张宝仁的声音更加温柔了,“那你家里人呢?他们怎么样?”
“说说他们吧!”
“我娘在那里边干活呢…”
“小乞丐”指着那边热火朝天的工人们,“她给人家做饭,那边给发白馍。”
“那你爹呢?”
“我爹死了,好像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反正早死了。”
“小乞丐”朦胧无知,没有丝毫悲伤的说道:“听我娘说他以前是卖甜糕的,然后在一天卖糕的时候,被赵家的狗咬死了。”
“不过我家也没亏,我偷偷药死了他家两只狗…嘿嘿。”
小孩有些得意得说道,然后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惶恐的看了张宝仁一眼,小脸变得煞白。
小心翼翼的怯懦道:“我娘不准我说这些,张道长你不会说出去的吧…”
“当然不会了…”
伸手小乞丐整了整乱糟糟不得体的衣服,将一根不知何时沾上的枯草取下。
然后张宝仁用带着一种透露秘密的语气得意道,“我跟你说啊,我以前也受过他家欺负,我也偷偷的弄死了一只他家的狗…”
“不过却不是药死的,我是把那狗东西打昏后拖回去剥皮吃了。”
意气风发的摸了摸嘴,然后又交代道:“不过你们没我这种本事还是不要想着杀狗,毕竟赵家人真不是好惹的。”
“嗯嗯…”
小孩们欢快的点了点头,那“小乞丐”朝着张宝仁嚷道:“我的故事都说了,你快给我看看你的神通吧。”
“哈哈…哪有什么神通,都是那些人胡说的。”
张宝仁哈哈一笑,接着在那些孩子抿上了嘴吧,要生气难受的时候,又大喊了一声。
“不过嘛没有神通却有枣糕。”
“当当当…”
从身后的原石一次取出了一个大油纸包,在周围好奇与渴望的眼神中将其解开。
露出了里面一块块被切好的,黑褐色的,还有枣香和甜腻气味的糕点。
“来,一人一块,可不准多拿啊。”
小家伙们纷纷围上前来,小心翼翼的从他的手中捏走了一小块糕点,然后轻轻放进嘴里。
动作非常的神圣小心,随着甜腻在嘴里化开,一个个小脸上都露出了惊喜幸福的笑颜。
“这跟我爹做的一样的甜…”
“小乞丐”这般和旁人说着。
看着周围这些小家伙吞咽着口水,渴望的盯着自己怀中剩余的枣糕,张宝仁如同一个扒皮地主一般笑道,“如果还想吃,你们可是知道的…”
“我…我…我……”
被甜食所诱惑的孩子们,纷纷的喊道。
张宝仁摇头笑了笑,看着一个四五岁的小个子高高的举着双手,奶声奶气的叫着。
然后伸手一把将其抓住,提起,放在自己的身前。
“就是你了…”
小家伙小脸红扑扑的看着张宝仁,喊道:“我有我爹,我有我娘,还有我哥,我姐。”
“嗯…”
张宝仁剪了点头然后好奇地问道:“然后呢?”
小家伙也同样不解的看着他,“你要问我呀。”
“哦…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张宝仁有些莞尔地笑道:“那你爹呢?”
“我爹…我爹…我不知道。”
小家伙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
“他爹在那里干活呢。”
一旁有孩子帮着解释道。
小家伙也连忙点了点头顺势说道,“对我爹干活呢。”
“那你娘的?”
“我娘…我爹说我娘被埋死了,和我哥一起被埋死了。”
说着便带有了哭腔,亮晶晶的眼中也泛起了雾气…
张宝仁赶忙小心地抚了抚她的背,安抚住其的情绪。
“那你姐还在吗?”
“我姐被脱光了卖走了。”
“我爹说他们不要我…”
然后便嚎嚎大哭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声音中有着说不尽的委屈,“啊…我想我娘了,我想我姐了,啊…”
“乖…不哭不哭…”
张宝仁赶忙将其搂在怀中,轻轻的揉着她如同枯柴一般的头发。
好一会儿小姑娘才安静了下来。
看着一边流着大鼻涕,一边大口的往嘴里塞着糕点的小姑娘。
张宝仁轻笑着将其鬓角上纠缠的一根枯草解了下来。
然后招呼着其他人进行新一轮的盛宴…
…
一个看着八九岁,身体瘦弱小眼睛却不时乱转的小机灵鬼,舔着嘴唇说道:“我没有爹娘。”
张宝仁问道:“那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也不知道。”
小机灵鬼的眼神有些暗淡的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只记得自己从一个很暖和的地方来到了一个很冷的地方。”
“我冷的不行了,然后快冻死了…”
“然后我又没死。”
“我就走啊走,走啊走…”
“我就遇见了刀哥。”
“他很凶的,我们都要听他的,不然他就要打我们。”
“小红就是因为不听话,然后就被割了腿。”
“刀哥让我们在街道上要钱…还有拿东西。”
“然后就会给我们吃饭,让我们睡觉…”
“再然后一天晚上我去上厕所,忽然天摇晃起来了,我被摔在了地上,接着房也塌了。”
“刀哥他们被捂在了里面,再也没有出来…”
“我就又一个人转悠了…”
看着他身上手上的新旧伤痕,张宝仁暗叹了一声,“刀哥的结局是他应得的,你今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这些都是你的新伙伴…”
张宝仁指着其它脏兮兮乱糟糟的小孩子对其说道。
看着周围那些开心纯粹的笑脸,这小孩也展开了笑颜。
然后他从地上捡起了一根草递给了张宝仁,“这给你…”
张宝仁微微的一愣,“还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
然后郑重地将之接了过来,放入怀中。
…
看着拿着甜食的孩子们,追逐打闹,欢欣雀跃的背影。
张宝仁脸上亲切平和的笑容逐渐的褪去。
心中的一些得意与自我感动,被那一段段沉重的故事压碎压垮。
心中骤然升起了一股无力与愤然。
比与‘王山君’决战之时还要愤慨。
比在牢狱之中面对彭一还要无力。
想要拔剑心却茫然。
唉…我有一剑可斩妖鬼,却斩不了世间凄苦。
修行不易,做人更难。
感受着那些绝望、堕落、希望…
“那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如我一般的人啊。”
张宝仁郑重的铭记着。
“如果有一天我忘记了这一切,不当人了。”
“那就让雷劈死我吧!”
随着心念激荡,身上明闪闪的灵光也随之闪烁了一下。
然后看着好像更加凝实,更加真实的一丝。
同时,张宝仁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灵光总量却是增加了一点。
嗯?
原来修行并不仅限于“修行”,并不只在于神通。
心中对于修行的理解更加深入,更加真实了一分。
…
…
夕阳西下。
张宝仁握着一把杂草,来到了道观的后院中。
将杂草放在石桌上。
随手撸了一把变得沉重宽阔了几分的肥猫。
然后便神色沉重的自桌上取出两根杂草,借着落日前的余晖,虔诚认真的打结编织着…
的修行之要,或者说修行根本,就在这些草上。
都是些普通的杂草,样子各不相同,有的宽大,有的干瘦,有的有叶,有的只有杆…
颜色品质也不一,有的还是刚从地上拔下来的,带着水分和清脆;有的却已经褐黄,干燥难看,带着点点泥土;还有的是灰黑色,叶片脆的一碰就要掉渣…
看着一点都不整齐,丝毫没有漂亮可言。
这些草,别说是被人专门捡起来,就算是放在地上估计都没有人愿意去踩。
就像是有些人一样…
轻飘飘的仿佛风吹一下就能吹走一大片的杂草,在张宝仁的手中却显得异常的沉重。
只是简简单单的勾折,就要耗费很大的力气,不过一点的时间就已经累得他满身的细汗…
要知道张宝仁将修至大成之后,哪怕是精钢生铁在他手中也可如同软泥一般。
但是现如今,随着不断的朝手中增添新的草叶,竟然隐约可以看见他的手臂在微微的颤抖…
小小的杂草竟如同大山一般,这种极轻与极重的不协调之感,让人觉得非常的扭曲诡异。
如果在更为真实的视界中,就可以看见,有一丝丝黑色的扭曲的细线,随着张宝仁手中的动作,从莫名之处飞来,在他的手中纠缠。
同时,在他的心里有无数的喃呢声响起,无数人向他诉说着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命运。
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无数个清晰真实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共同出现。
手中的一个转折,就是心中的一道坎坷,打一个结,便是一个劫…
此时他编的并非只是手中的草,还有心中的“命”。
命之重有几何?
这无人能说。
但有一点可以明确,承载这份重量的并非是力量与身体,而是心。
张宝仁此时的心中就仿佛被一座泰山压着一般,让他实在有些喘不过气来。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明月升而落…
张宝仁就如同失了魂一般,依照着中的方法与知识,僵硬、缓慢、艰难的编织着手中的草。
心中的命。
随着对于“命”的概念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完整,最后张宝仁只是微微的一动就要耗费好大的时间。
如果不仔细看,还真以为他被定住了一样。
但只要还在动,就终有完成的时候…
初晨的阳光洒在沾满晨露的身上,忽然砰…的一声,张宝仁屁股下的木凳终于不堪重负被压成了碎片。
他本人也随之无力的躺倒在了地上。
手中编制了一整夜的东西,也露出了其真正的模样。
这是一个手掌大小的小人。
小人精致无比,栩栩如生,让人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由一堆草,一堆杂乱无比的草编织而成的。
唯一一点特殊或者说诡异的地方是,这个栩栩如生,好似真人一般的草人却是没有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