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对于此地的反感,想到这里后所露出来的厌恶,好像就是这般。”
“被迫来到这里后,看向周围那些人与物之时,和他的眼神应该是一样的吧。”
“原来我也是一个这样的人。”
喜欢追逐美好的,厌恶丑陋、肮脏、不好的事物,是人的本性。
所谓的教养就只是将这种厌恶放在心中,还是表现在脸上,还是展现在行动上的一种分别而已。
从本质上来说,这之中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张宝仁强忍着心中的羞耻,剖析着自己的感情与心理…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这个地方的?”
“可能是随着王生一起,刚踏入这片区域的时候,见到了那副脏乱臭的糟糕环境。”
“也可能是以前在什么地方听来的闲言碎语,构成了对此地的印象。”
“具体的原因已经不可考究…”
“但却在悄然无息间让我对这里对这里的一切,都产生了一种浓郁的,莫名其妙的,根深蒂固的偏见。”
忽然,张宝仁想到了,刚刚因为担心瘟疫,就是否让这些人搬出去与赵托的交谈。
他的话让自己感觉到不对,不适的地方。
“什么叫哪有地方能够安顿下这么些人?”
“什么又叫这些人怎么能够出去?”
“这些人为什么不能出去?”
“这些人哪里不能去?”
“是不能?还是不准?不想?”
“这些可都是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不是应该人命比天大吗?”
“为什么要这么想?”
“还是说,下意识的就不想把他们算作人了。”
“想将这些人从自己的世界中消灭,将这些污秽的,惹人厌的东西赶出这个美好的八百里城。”
“只要没了这些贫穷肮脏的家伙,世界应该就更美好了吧。”
“所有人,甚至包括我也都是这样想的吧。”
心中没有来的产生了一种恶心与厌恶。
厌恶这里,更加厌恶这里将自己的厌恶,将自己心中的丑恶给清楚的映照表现出来。
真是让人作呕的心思。
张宝仁不由得想要拔剑将所有的一切都斩个稀碎。
…
“张道长…张道长……”
“嗯…”张宝仁被从愣神中打断,发现赵托和那位衙役都在看着自己,忙道:“实在是抱歉,怠慢了两位。刚才看见…看见这些可怜人,一时想到了些什么。”
“哈哈…道长果真是菩萨心肠。”
“没什么怠慢不怠慢的,大家都是自己兄弟,只是道长实在是不必为那些人耗神…”
那衙役亲切的说着,一手虚搂着张宝仁,一手前引:“别在乎那些贱种,道长咱们里面请…”
三人沿着灾民与破墙之间的空间,朝南走了一会儿。
然后便到了一个由两个大土堆垒出的大门口。
大门当面是一间并未遭到地震损毁,而且也并未被拆除的房子。
这是张宝仁在这里见到的唯一一个建筑。
这栋房子比一般房屋要更加的高大威猛,通体由砖石筑成,看着就结实非常,造价不菲。
也不知是由谁建造的,原本的主人是谁,但现在却已经被官府征用。
房屋内清凉的地方坐着一些穿着官服的文书账房,正在抓耳挠腮的写写画画。
期间不时还有一些穿着比较考究一点的,气质身形都和周围人截然不同的老爷们进出。
张宝仁三人没有进此地的临时衙门,从一旁越过了这个唯一的房子,来到了后面。
衙门的正后面有一条笔直的土路,这条路有三人宽,几百米那么长。
路两旁是一个个用竹子破木头做成的简易栅栏隔开的小圈。
这些仿佛是圈养畜生的鸡圈、猪圈,一般的小隔间之中,正跪着一个个人。
每个人的脑袋上都别着一根杂草…
市场上如果往脑袋上别一根草,那么就意味着将自己的命摆在了货架上,并对其他人发出了邀请。
这也被称作“插标售首”。
虽然最后这一规矩流传开来,不管是牛羊猪狗,还是各种货物,无论卖什么都会往上面别一根草。
插草已经变成了买卖的意思。
但是在最早,插草的意思就是卖身,卖命。
一根草,一条命。
张宝仁举目望去,一眼望不尽的人头,一眼望不尽的杂草,果真是…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
这些待卖的人和外面的那些人相比,要白净了一些,仿佛经过了一番洗清,已经可以看见具体的样貌。
同时,他们身上所裹着的那片好像布片一般的衣服,虽然简陋但也是干净的。
这些衣着整齐,梳洗干净的…的人,面朝中间的小道跪着。
向中间的人露出驯服、温顺、恭敬的姿态,任之挑选。
张宝仁三人向前走着,每过一个人圈,当中跪着的那十多个人就会微微挺直胸膛,向当中的人展示自己的样子。
希望自己能被选中。
木然的眼中孕含着一抹希翼,一丝渴求。
而当三人没有任何表示的走过之后,其眼中的光泽又会变得暗淡。
每个围栏中的人身形年龄都是差不多的,不同的围栏之间分着男女老幼。
好像已经提前将人按照不同的需求分好了,有的全是小孩,有的是豆蔻年龄的少女,有的是可以干活的男人…
有的质量好一点,有的就一般一些,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生病或者年老的人。
“道长看上哪些人了,指出来即可,都是自家兄弟,肯定不会让你吃亏的。”
那衙役指着两旁的“羔羊”朝张宝仁说道。
“我…”
张宝仁张了张嘴,一时却有些沉默。
看着不远处一些绫罗华服者,好像挑选“牲口”,挑选“货物”,一般的姿态。
看着那些被选中者激动欣喜的样子,看着自己身旁那一双双期待的目光。
在这种生命、自由被肆意的践踏凌辱,被随意买卖称量的荒诞环境中。
他却是实在无法心安理得的融入其中。
哪怕他本来也是同样的目的。
…
因为“天人道”的事,被阴老督促着修行,本来张宝仁想的是能否借着此界道士的积累,触类旁通,提升自己的修为。
但在道院藏书阁中了解到了自身神通与与此界之法无法相容之后,这条路就断了,只能安心的回到自己的正道上来。
自己最大的依仗《大品成仙决》中,所记载的三十六门神通,现如今已经修成了四门。
第五门神通在大成之后也已经出现,此神通名曰。
这是一门非常有名的神通。
张宝仁前世曾在话本中了解过这门神通的诡异与强大。
可能他所修行的神通本质上与前世所见不尽相同。
但却也同样的诡异。
这是头一门在将神通所携带的那一丝本源之力消化之后,却依旧没有小成的神通。
同样这也是头一门在修行之始就给出了铺修材料的神通。
甚至也可以说,这门神通只有在那些材料的辅助下才能修行。
不然,就算将之中的知识理解的再是透彻也无法进步。
这辅修的材料,或者说是修行所必须要的资源,就只有一种,就是“芥草”。
所谓“芥草”并非是什么超凡材料,普通的杂草即可,唯一一点要求就是,这草必须和命一样重。
什么样的草才能和命一样重?
答案是没有。
但是却有命像草一样轻。
所以张宝仁就来到了这里。
本来按他的想法是,拿点儿钱在这个人命如草的地方买几条“命”,然后取“草”修行。
至于那些被他买下的人就还是归其自由了。
毕竟他一个超凡道士,又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灵魂,无论哪方面都不允许他悠哉的当一个奴隶主。
他也没有将那些同类的“命”收为己有的心思。
照他所设想的这样,其实也算是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
那些灾民什么都没失去,还平白得了银子,张宝仁自己花了点钱就能修成一门神通,对于官府而言也减轻了其压力。
这甚至可以称之为大善行了。
本来的设想确实很“完美”,但是当张宝仁来到这里,仔细的看过,感受过之后。
他的心中所想却是忽然发生了变化,却是怎么都说不出一个“买”字。
“这命并非是系在草上,而是在我的心里。”
“生命之重有几何?我不知道。”
“但绝不能将之轻贱!”
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然后便对那衙役说道:“多谢大人您的帮助照应,只是…只是我忽然就觉得还是再想一想,再考虑一下。”
那衙役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看了一眼赵托,然后又马上松开,“那行,你和赵兄弟再商量商量,有什么需要我的招呼我一声就行了。”
他的语气依旧亲切,但却少了一丝亲近。
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在那衙役走远之后,赵托便拉着张宝仁来到了那一栋房屋旁的一个无人之处,低声喝道。
“你是怎么回事?”
“要买的是你,事到临门不想买的也是你,你是怎么想的?”
“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别人觉得你是在玩儿?”
看着满脸严肃愤然地赵托,张宝仁歉意的说道:“确实是我想一出是一出,实在是抱歉了。”
赵托闻言叹了一声,“好了,你就说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张宝仁伸手搓了搓脸,“我就是不想这样玩儿…
不想就这么将人当牲口一样买卖。”
赵托一脸无语不解的看向张宝仁,“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是你疯了,是你们疯了!”张宝仁一把搂过赵托的肩膀,指着前方的人圈和围栏外那些不知是死是生的灾民。
咬牙喝问道:“你跟我说那些是什么…那都是人,都是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人。”
“你们现在要把他们当畜牲一样卖了,还说是我疯了。”
“少跟我扯什么无奈之举,我就问你一句话,那些是人吗?你心里把他们当人了吗?”
在张宝仁的愤然之语中,赵托僵住了,脸色不停的变化,最终有些无力的长叹了一声。
“你说的这些我曾经也想过。”
“但是…但是他们需要活下去呀!”
“你说不能将人随意的买卖。”
“但你知不知道,这时候能来买人那可是真正的善事。”
“这里的所有人都期盼着买主能够更多一点。”
“你们知道为什么要用围墙分成内外吗?因为想把自己卖了的人太多了。”
“对于这些人来说,如果能够被卖,如果能遇见好主子,从此之后衣食无忧,那便是天大的幸事。”
“如果遇见了像你这样的好人。”赵托看着张宝仁认真且讽刺的笑道,“还得给塞钱呢。”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张宝仁沉重的叹道,“把自己卖了还倒贴钱?这得是多么扭曲的世界才会发生的事情啊。”
“赵托,这样的事情是我…是我们最大的耻辱。”
“这个世道不应该是这样。”
赵托叹道:“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张宝仁斩钉截铁的说道:“本来也不应该。”
“从来如此也是不对的。”
赵托像是重新认识了他一样,仔细的看着张宝仁,真诚和善的笑道:“你是个好人,但这种事情你是无法改变的,一个人面对规矩而言太弱小了。”
张宝仁摇头道:“我不是好人,只是没那么坏而已。”
看着周围那些凄苦茫然的人群,语气变得坚决且认真:“这个病态的世界我现在没有能力改变,但改变眼前,做出最大的努力还是可以的。”
赵托道:“眼前…你指的是这数万家毁人亡,快要饿死的灾民吗?”
“你怎么改变他们?你知道这些人一天要吃多少吗?”
“你的心意我知道,但说句不好听的话,善良可不能当饭吃。”
“你有几个钱?”
张宝仁转过头看像赵托:“钱不多,但我觉得可以玩一把…”
说着将手放在他的手中轻轻一比划。
赵托的瞳孔猛然收缩,声音也变得小心低沉,“你一个道士哪来的…算了。”
“你这是打算玩真的吗?”
张宝仁笑道:“些许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和这些活生生的人相比不值一提。
如果能以那些俗物救上一条性命,那便是天大的好事。”
赵托问道:“出家人果真是慈悲为怀,你打算怎么做?”
张宝仁道:“我打算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