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意切的感激过了小道童后,张宝仁便离开了道院。
在道院藏书阁中耗费了大半天的功夫,此中一直滴水未进,这时还真是有些饿了。
本来就打算回家去吃点儿东西,但是在街上却发现了一些卖饭的小摊。
就是那种露天式的,几个小桌凳,一个移动的灶台,卖一些简单食物的小摊。
张宝仁刚见也有些惊奇,这个时间还有人敢做生意?
但转而一想就明白了,不比那些大商铺有着积累,对于一些挣着辛苦钱,勉强度日的人来说,停工一段时间就断了生计。
那和被塌死真没有多大区别。
哪怕灾情惨烈,但也总有一些不会、没有条件做饭的人需要吃饭。
而别的店铺大多都没有开工,所以这些小摊的生意看着还不错。
就算没有在饭点,但还依旧有两三人在小桌旁候着呢。
“掌柜的来碗面。”
张宝仁朝卖饭的老头说道。
“好嘞…”
老头利索的喊了一声,虽然这时的他看着很累,但也能看出一丝真挚的满意。
“道长您先做,面马上就下好,对了,您有忌口的没?”
“不忌口。”
张宝仁应答道,说着便找了一个无人的小桌坐下。
就在等饭的功夫又有一个人前来,“来碗面,白面不要辣。”
听着声熟,张宝仁便转头看去,只见那人面貌英武,身材挺拔,穿着一身干练的皂服,正是昨天刚见过的熟人“赵托”。
同时赵托也发现了张宝仁,便笑着走来坐在他的对面,有些惊喜的说道,“道长你也没吃呢?”
“被一些杂事耽搁了点时间,又懒得做饭,刚好见到了这,就来吃碗面垫一垫。”
张宝仁笑了笑,便问道:“你呢?你怎么也忙到了这时。”
“唉…别提了。”
赵托有些面色不好的叹了一口气,不过缓了缓还是说道:“因为这场天灾,衙门里都忙疯了。
我昨天还在外面街道这边看着,别让生了乱,但今天人只是稍微少了一点,就被调去西边帮忙去了。”
这西边并非是城西,而是代指城南西面,就是那个八百里城中人最多、最穷、最脏、最乱的地方。
在这里西边一般指的是穷。
赵托说着便有些神秘的朝张宝仁小声问道:“您知道那里不?”
张宝仁轻轻地点了点头,“嗯,你说过那边很惨。”
“…之前只是听说那边很惨,但也没亲眼瞧过,也没有多大感受。”
“但是今天在那边忙了半天之后……”
赵托咽了一口唾沫,带着一些恐惧之意,“真的感觉外面就好像是天堂一样。”
“两位的面来了…”
老头端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走来,将之放在桌上。
等老头离开之后,赵托便拨了拨身前那碗只是简单调味的白面,朝着张宝仁说道:
“道长您是知道我的,作为一个练武之人,一向食量不小,而且荤素不计。”
“但是现在,我闻见肉味儿,看见红色的东西就想反胃…一直挨到现在,才能勉强吃下点东西。”
苦涩的笑了笑,然后挑起了一筷子看着就没什么食欲的白面塞入嘴中,如同嚼蜡一般咀嚼,然后咽下。
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东西,让这么一个犹如让钢铁铸造的汉子变成了这副样子。
张宝仁心中只觉得异常沉重。
碗里滋味俱全的面条也变得有些寡淡,放入嘴中也不觉得欣喜了。
赵托一边往嘴中塞着补充消耗的东西,一边声音不是很清晰的嘟囔道:“我得快点吃完,那边还忙着呢…”
“辛苦了。”
张宝仁真诚的说道,一时间对于赵托所代表的衙役,也不是那么的不喜了。
但赵托闻言却是有些讽刺的笑道,“呵…辛苦什么了辛苦…”
将嘴里的东西咽下,然后身子前倾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小声笑道:“现在整个衙门的大部分人手都在那边,一个个都快忙疯了。”
“但你知道我们这些人是在忙些什么吗?”
“我们这些人只做三件事…”
“将那些前天晚上被压死在屋中的人挖出来,然后拉到城外烧掉。”
“盯着那些快死的人,等他们死了,就把他们拉出去烧掉。”
“最后,也就是最重要的是防备着那些活着的人,不要让他们闹出什么事。
如果有人闹事,就把他们拉出去……”
张宝仁张了张嘴,但却是无言。
而赵托在说完之后也归入了沉默。
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对付着碗里的食物。
这时零星的客人都已经走完了,这个小摊上就只剩下张宝仁二人。
老摊主松了一口气,然后提着一壶老茶,拎着两口破碗,来到两人桌旁。
为两人添了碗浓茶。
“刚在忙的时候好像听两位客官在说西边的事?”
“就是随便扯了两句。”
张宝仁擦过嘴,端起大碗轻抿了一口茶水,“老丈可是有什么消息…或者见解。”
老摊主闻言连忙有些惶恐的摆手,“可不敢这么说…”
“我一个糟老头子能有什么见…见解,就只是我家就在那附近住着呢。
所以就对两位刚的话比较入心。”
张宝仁道:“原来老丈您是当地人,那就更要听一听您的看法了。
说实话,我对那边的事情还真有点好奇。”
老摊主苦笑道:“我能够了解的都不是什么紧密的事情…”
说着便有些小心畏惧的看了一眼赵托。“这位老爷知道的肯定比我清楚…”
张宝仁道:“他的身份和你不同,感受肯定也是不一样的。”
老摊主见赵托也没有做出任何的不喜与反驳。
于是便叹道:“我家虽然在西边住着,但比较靠外,所以受到的影响也不太大。
但是那里面的人,是真的惨…
那些在前天晚上被埋了的那些人还算是命好的,真正惨的是活下的那些。
能在那里住的人都是挣一天活一天,不少的都是靠一个人养着家儿老小,现在经了这么一遭,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孽事。”
老摊主说着,言语间不免有些悲鸣,“现在是有些高门老爷和朝廷们在施粥,这都是大善事,但…唉…”
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在座的两人都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但以后呢?
然后老摊主连忙有些惶恐的饶道,“小老儿我这嘴上没把门,一时说多了,您二位别往心里去。”
说着就赶忙离开…
已经吃饱喝足得张宝仁二人,见此则不想惹的他人担心不喜,就将饭钱放在桌上,一同离去了。
…
“赵兄现在就要回去那边吗?”
赵托点头道:“是啊,那边还着急等着用人呢。”
张宝仁轻声问道:“不知道赵兄此行能不能带我一起。”
赵托闻言却是忽然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头向张宝仁低喝道:“你去那里干什么?”
“刚才没听清楚里面是怎么回事吗?”
张宝仁:“我也想去帮一帮忙…”
“帮忙?”
赵托上下扫了张宝仁一眼,“你能帮什么忙…”
似乎感觉到说的有些重,赵托又语重心长的劝道:“张道长,张老弟,你要是认我这个朋友,就听我一声劝。
那里现在不是你这种人能去,该去的地方。”
“你放心,我可并不是看着那么脆弱…”张宝仁轻笑了一声,便上前一步,刚好站在了赵托面前一个刀不能斩,力不能至的地方。
“嗯…”
赵托先是一疑,接着瞬间便认真了起来。
手指轻点了一下腰间横跨的刀柄,然后微微一曲,右脚前挪左手朝着张宝仁肩膀抓去…
张宝仁却是肩膀微微一晃,便抓住了赵托的手腕,同时震散了他手中那一抹含而未发的劲力。
朝其笑道:“这下赵兄弟你是没话说了吧。”
赵托抽出了自己的手,又再次上下认真的打量了张宝仁一眼,特别是他身后背着那那一柄剑器。
“真是好功夫,那晚几人原来道长才是藏得最深的,我竟然一直都看走了眼。”
“可在有的时候,就算身怀武功也不见得安全。”
张宝仁点头道,“放心吧,我一定会小心的。”
即此赵托便不再多言,没有再劝告,也没有拒绝,和张宝仁一同沿着太平街往南走,向着西边而去…
其实以张宝仁的功夫,是不必和赵托这般试探的。
但为了让他安心,又不想太过暴露自身,却也只能如此了。
毕竟张宝仁的那一身功夫实在太惊世骇俗了,根本不像他这个年龄的人可以练出的。
…
城南西部。
整个八百里城的一切丑恶邪秽的聚集地,每个人言之必然要皱眉的地方。
张宝仁不久前来过这里。
是关于“王生”的事。
当时这个地方便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且不好的印象,并不是因为王生和彭一,而是此地的一切人与物。
自那次任务之后,张宝仁便下意识地便回避这片区域。
哪怕因为灾情的原因太平街被堵住了,他在来往地府之时也是专门从城中的小巷中经过。
而并非是更为方便,路更近的城南。
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对于感知异常敏锐的张宝仁而言,西边就好像一切恶臭的集合地。
比之城外,比之地狱还要让他觉得恶心。
每次经过此处,心里都会回想出一些让人恶心的事物…
但不管他的心里再怎么厌恶,他还是又一次的来了,还是上赶着来的。
…在无数破砖烂瓦之间,在血渍与污迹之间,在无穷的蝇蛆恶臭之间。
赵托护卫在张宝仁身旁,一手握着刀柄,如同刀锋一般锐利的目光不时扫视着周围,小心的戒备着。
在两人所行走的那条勉强可称作路的两旁,那些残垣断壁之中有无数个脑袋死死的盯着两人。
孩子、女人、妓女、小混混…
每个人的样子都是相同的,都是灰扑扑的,好像在泥头里打过滚,已经和这片废墟融为一色,融为一体。
但只要看一眼,就能分出每个人的身份。
将他们区分开来的是眼神,是那些贪婪的、绝望的、恶毒的、疯狂的…眼神。
张宝仁表面上没有丝毫表情的在这些人的各色目光中穿过,心里却感觉被无数影影绰绰,窃窃私语的恶鬼、饿狼盯着。
只等着他露出一丝破绽,然后扑上来将他分食干净。
真是一片让人绝望的地方。
也难怪赵托是这般作态。
张宝仁无法想象,那些普通人是怎样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的。
没由来的,心中的厌恶感更甚了。
两人不是普通人,哪怕是在这没有正经路的崎岖之处,速度也是毫不慢。
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里面,原本张宝仁所来过的,在这片区域中比较富有一点的地方。
此时这里的那一栋栋独栋小院却已经被清除了个干净,修整成了一个庞大的空地。
空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数不轻的人影。
有人在哀嚎,有人在喝骂,有人在抽泣…但大部分人就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
就像是昨天在太平街道看见的那些人一样,只是不同的是那里的人是有家不敢回,这里的人却是无家可归。
看着这些一个个挨着,挤在一起的衣衫褴褛,脏乱不堪的人,张宝仁下意识地便皱起了眉头。
这样就不怕遭了瘟疫吗?
大灾过后,必有大疫,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刚才所见,外面街道上的人已经稀薄了,此地的官员主事为什么不分些人出去。
就算官员不懂事,可此地的道士就不知道轻重吗?
这么多人就没人提醒。
于是就向赵托问道:“为什么不分些人去街上,这样挤在一起可是…”
话还没说完,就是被赵托那仿佛看傻子一般的目光打断。
“兄弟你疯了吗?”
赵托连刀带鞘,挥手掠过了这成千上万的人群,“这些人怎么可以出去…哪里有地方能够安顿下来这么多人。”
他的语气认真且严肃,是那么的天经地义。
张宝仁在心中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一时之间却想不明白因由。
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
外面的世界容不下里面的这些人。
因而张宝仁也就不再多说些什么。
两人从那些不知是生是死的人中穿行,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在越过了无数的人后,视野忽然豁然开朗。
前面出现了一面被砖石木柱垒起的破墙,这墙非常的简陋残破,哪怕是个小孩也能轻易翻过。
但却也非常的牢靠,它就像一道禁忌之线一般分割出了内外,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没有一个敢越雷池半步。
张宝仁二人越过人群,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之中,踏入了围墙周围那一节无人的空地中。
一个提着带着血渍长刀的衙役向二人迎了过来,“赵哥回来了,这位是…”
他看这张宝仁豪爽的笑道。
赵托道:“这是我的一位好兄弟,我这兄弟作为一个出家人,心肠太软,听说了这里的事情,想要来尽一点力。”
“那可真是菩萨心肠。”
这衙役亲切的点头笑道。
然后将手中长刀归鞘,微微的偏着身子,撇了听闻赵托的话而变得有些吵杂的人群一眼。
吵杂声瞬间便消失不见。
张宝仁的心中却忽然好似被一道雷霆劈中。
那个眼神…
那个看待一旁灾民,仿佛是在看一种陌生的东西的眼神。
那种发自内心的不屑与冷漠,那种纯粹至极的厌恶。
真是…真是好熟悉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