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站在土堆上,在星月光芒下默默思忖,下不了最后的决心。突然他看到在义军营地,他白天没有夺下的那座炮台旁边,又多了几个黑影,比白天那座炮台更高更大。他顿时吃了一惊,立刻明白,对方是在天黑之后,召集大量人手,抢筑了好几座炮台。大约不到天明,这些炮台就会一起发炮,这样猛烈的炮火攻击下,他的营地可能很难坚持下去了。这一刻,他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
当他回到帐中时,将领们已经到齐。大家见他进帐的时候神色严峻,嘴唇紧闭,知道战事已经到了决定关头。但是都猜测不出他如何决定,大家普遍的想法还是按着左良玉傍晚开会时的话,要主动进攻,以战为退。
等他坐下之后,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整个大帐中静悄悄的气氛紧张。倘若这时有一根针落到地上,众人也都能听得见。左良玉的目光按着官职的高低向肃立两边的众将官扫过,轻声道:“如今这局势,你们都清楚。你们看,这仗如何打,才能尽量保全咱们的兵马?”
众将相顾无言,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这时候,从东方传来隆隆的炮响。左良玉明白这是义军故意向杨文岳的阵地中打炮,使他不堤防正在赶筑的那几座炮台。他因为看透了敌人诡计,不自觉的从嘴角流露出来一丝冷笑。随即,他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众将,等待他们说话,一位职位较高的将领见他的目光望过来,便习惯的清清喉咙,回答说:
“请大帅下令!属下追随大帅多年,大帅说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抛头颅,洒热血,全凭大帅一句话。”他见大帅并没有点头,又接着说了一句,“或强攻敌人营地,或去上游夺取敌人水坝,都请大人吩咐,但末将觉得必须尽快决定,不能迟疑不决,免得误了大事。”
左良玉听了这话,没有特别的表情,转向身边的一位素有智囊之称的幕僚,轻轻问道:“局势如此不利,你是智多星,有何善策?”
这个幕僚本想劝他退兵,但是不敢说出口,怕一旦退兵引起全军崩溃,日后追究责任,怪罪到他的头上。略一思忖,道:“依卑职看,拼力进攻敌人营寨,以进为退,置死地而后生,也许能有一线希望。”
左良玉冷冷一笑,摇头道:“已经晚了。”
于是帐中又是一片沉默,左良玉知道大家拿不出好主意,目前时间紧迫,也不允许在这里商量太久,他严肃的望向大家,说:“目前进攻闯军大营,已经晚了,夺取上游水源,也断难成功。唯一上策就是离开这里,立刻离开,不能等到天明。”
全体将领幕僚都吃了一惊,所有目光又一次集中到他的脸上。他带着焦急和愤怒的眼神,继续说道:“刚才我又看到贼寇在修建炮台,而且一起修建了好几座,全是大炮台。等黎明之后,必然会向着我们营地一起开炮,这样猛烈的炮火,咱们必将溃乱。敌人见有机可乘,三十万人马一起猛攻。到那时,杨营和汪营会先我们而逃。他们一逃,我们三面作战,也许是四面被围,再想退走就没有机会了。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离开这里,先走为上。”
左梦庚比较实在,急忙道:“父亲,咱们现在一走,杨营、汪营,还有虎大威等将领们怎么办,要不要通知他们一声。”
左良玉冷冷的道:“不必,让他们听天由命吧!如今保我们左营十二万将士性命要紧,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名幕僚道:“倘若杨督师、汪总督,还有虎镇等人马全部覆没,但只有我们保全撤走,朝廷岂能不闻不问?”
左良玉有些恼火,狠狠的瞪了这名幕僚一眼,说:“朝廷的事情我都看穿了。今日只说今日,保我自己将士要紧,日后的事情何用今日担忧。”
那个幕僚知道自己问的唐突了,吓的赶快拱手道:“是,左帅说的有理。”
左良玉又道:“我们先往许昌撤离,到了许昌立定了脚跟,再做计较。”
这些人知道就凭现在左营的状况,许昌也不是立足之地,但也不敢多问。其实左良玉话虽这么说,他的目的也不是驻军许昌,而是要从许昌直奔襄阳。他心里清楚,河南完了。只要还有那个叫范青的人在闯营主事,整个中原都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只是他不愿意马上把奔往襄阳的话说出来。
大家正等待他说出如何可以全师而退,左良玉陡然提高声音道:“诸将听令。”
所有的人一起紧张起来,恭敬的站直身子,注目望他。只听左良玉非常清楚的把退兵的部署一条一条的说了出来,哪一个将领在前开路,哪一个将领往后护卫,哪一个将领居中策应,他都考虑的十分仔细,说的十分明白。最后,他命令诸将出去后,马上整队,等他的号令一下,立刻出发。
负责在前面开路的将领问道:“如果我们向西南去,要穿过杨营的部分驻地……”
左良玉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众将肃然退出。
大约到三更的时候,有几个骑兵从左营中军奔出,分向左营各处,没有号角,也没有人大声呼叫,但见各部营寨的人马都按照预定的部署开始向西南迅速开拔。当他们经过了杨营的部分防地时,把杨营人马冲的大乱。
很快杨文岳、汪乔年都知道了,赶快派人过来询问,“是何缘故,忽然移动军队?”
左良玉根本不见他们的人,只派一名中军将领回答,说:“奉了皇帝十万火急的命令,让他绕道去攻打开封。”
来人又问:“攻打开封应该向东,怎么大军却向西移动?”
中军将领冷冷的道:“这是机密,不便奉告。”
左营人马就这样直奔西南而去,顺手还抢夺了杨营的骡马。杨营的士兵事出意外,赶快出来阻拦,但左营士兵毫不犹豫,立刻挥刀砍杀,很快两营人马就混战到一起。但左营人马不敢多停留,一面砍杀,一面放箭,一面急忙撤退。
汪乔年在帐中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惊得目瞪口呆,随后顿足叹气,不知所措。他早就害怕左良玉会来这么一手,今天果然如此。他想去找杨文岳商议,可还没出营帐,又有亲兵来报告,说杨文岳也拔营撤走了。原来,杨文岳有火烧店的经验,那一次他差点没能逃脱,全亏将士们把他强拥上马,撇下傅宗龙,才保住一条老命。现在一见左良玉逃走,他也不管汪乔年死活了,当机立断,马上集合自己的部队向南方逃走。汪乔年知道杨文岳把他扔下了,一直主张死战到底的他,却在亲兵亲将的拥促下向东南逃窜,由于逃的太急,连皇上赐给他的尚方宝剑都丢掉了。在逃走的路上又把总督的大印和皇帝敕书也丢了。
总兵虎大威原本归杨文岳指挥,本想保护杨文岳一起逃走,岂料,杨文岳逃的太快,都没跟他打声招呼就先逃走了,接着听说汪乔年也逃走了,他知道大势已去,便率领自己的人马向东南方逃去。
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官军的十七万大军全部崩溃。十七万大军分成好几股人马逃窜,最大一股是左良玉部队,另外是杨文岳一支,汪乔年一支,虎大威一支。在逃跑的过程中,又有整建制的官兵从大队人马中分离出来,分头逃窜,于是又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十几支逃跑的部队,他们互相争夺道路。将士们恨不得能比别人多生两条腿,或能长出一对翅膀才好。
唯一不同的是左良玉的部队,虽然也是逃跑,但一路上部伍不乱,哪个将领在前,哪个将领在后,左右的将领是谁带队,都清清楚楚,按着左良玉事先的安排行军。
他的帅旗也已经卷了起来,由掌旗官手下的士兵扛着,紧紧跟在他的后面。他自己虽然换了小兵的衣服,但毫不影响他作为全军主脑,指挥军队,发布命令。一切情况都随时有人向他禀报,他也随时发出必要的命令。士兵们不知道他的位置,但他的亲兵亲将,尤其是中军将领都晓得他的所在。这些情况确实表现出左良玉不只是经验丰富,而且确实很有将才。
不仅如此,对于如何应对义军的追击,如何迎击义军的拦腰截杀,他胸中也早有准备,因为在这些年的战争中,这些手段都是被他或者对手经常使用的。他虽然骑兵不多,不足一万,但都是在打张献忠时经过恶战锻炼的精锐部队。他命令骑兵一部分在后掩护,一部分分在两翼,还派了许多游骑在三四里外巡视,一旦发现敌人,立刻燃起火光报警。全营可以马上占据有利地形,等待迎战。另有两万步、骑精兵作为中军,随着他的最精锐的标营三千人马,一同前进,倘若某处出现危急,可以随时策应。
第二天早晨,太阳慢慢升起,超过了树梢,左营人马经过一夜紧张的奔跑行军,已经走出五十里之外。骑兵还不怎么样,步兵已经是相当困乏。这几天大家水喝的不多,饭也吃不饱,在平时跑五十里或者还能保持精神,但今天就不行了,人困马乏,越走越慢。
左良玉回头看,没见到闯营的追兵,他心中暗自庆幸,范青终归是年轻,再有智谋,也不能思虑周全,没料到他会逃走的这么快,不曾派人马拦住他的去路。
又走了一二里路,他们发现义军的骑兵追了上来,人数约有两万左右。左良玉心中一惊,立刻命令后队做好迎战的准备。但奇怪的是,这支义军并不逼近左军,总保持着二三里路的距离。有时派小股骑兵前来骚扰,并不认真打仗,与左军稍一接触又退了回去。就这样,左军在前面走,他们在后面走,就好像是送行一般。
左良玉发现前方并无伏兵,后面的追兵也不算多,且不穷追猛打,开始放下心来。他担心人马过于疲倦,倘遭受意外,不能仓促应战,便下令全军赶快打尖休息。在打尖的时候,部队还十分整齐,摆好了迎战的架势。但闯营的骑兵并不主动进攻,也在远处下马休息,偶尔有十多个骑兵驰到附近窥探,左良玉的骑兵一旦迎上去,他们就赶快退走。
不一会儿,左营战士都吃了干粮,饮了冷水,精神也恢复过来,马也饮了水,大军又继续前行。义军照样在后面跟随,仍不逼近。左营的将领一般都有丰富的作战经验,见到这奇怪的情形,丝毫不敢松懈。也有些人心中纳罕,为什么闯营的这支两万人的骑兵不猛攻上来呢?他们人数少,但这些日子吃喝休息的好,精力旺盛,而左营将士如此疲惫,一旦对战起来,左营是要吃大亏的。这么想着,就有人在马上小声议论起来。
左良玉自己也有些惊疑不定,但他为了稳定军心,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对左右亲随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自古打仗就有两句话‘穷寇莫追,归师莫遏’。现在我们不是打了败仗,而是全师退出水坡集,奔往许昌,万众一心,军容整肃。贼寇们见无机可乘,就不愿意同我们打硬仗,损失兵马。他们跟在我们后面干什么?还不是想把我们沿路遗弃军资抢去,看看能不能在我们混乱的时候占点便宜。所以要紧的是我们自己不能疏忽大意,不能让敌人有机可乘。”
一名身边的将领说:“我们现在只看到他们的一部分人马,我担心他们的那个主将范青,还有陈永福等人率领大军随后就到。”
左良玉道:“我想,柿子捡软的捏,眼下范青的大队人马定然是一心一意的去消灭杨营和汪营两军,一两天之内都不会全力来追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