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缘分自有定数,轻易更改不得。
月老少进姻缘阁,偶然去一次,对着那些密如蛛网的红线叹气,扭开酒葫芦咕嘟咕嘟地灌。
瞧他喝酒,总觉得是喝不出什么滋味地。
他却不服气“你哪里懂得,这是真真瑶池的秘酿!”然后接着灌,直喝得发须袖衽都湿了。
惹得小红娘咯咯地笑他:“天庭里数你最不像神仙,你自己看看,你哪有一点神仙的样子。”
月老红上了脸,道:“和你说了多少回,我是神,不是仙。神有活干,拿奉买酒,要尽忠职守的。仙不用干活,有得是神仙请着喝酒。”
小红娘笑得更厉害了,拍手道“你尽忠职守?你进过这姻缘阁几回啊,要不是我理着这些红线,早成乱麻了。”
这个时候,月老捋捋胡须,喝尽葫芦里的酒,再倒提着葫芦晃晃,自己也晕晕忽忽的。
刚走几步,龙还没画完就跌进云里,一手扬起水雾,一手收葫芦,看着眼前的小丫头,真是不懂事。
她自以为管得了这姻缘阁,哪里晓得连他这月老也不过是守这姻缘阁的吏,而红娘只是这阁门外的童。
月老随手揉起一朵云彩,丢向姻缘阁门廊外华表,幻化出两行字:太极分两仪,阴阳本为一。
红娘摇摇头说“这话没趣的很,我喜欢里面的话:天喜祥光至,合卺做夫妻,月老牵红线,夫妇长相依。”
月老摇头道“你太小,太小。罢了,理红线去吧。”心想她还是不懂,各人修各人的缘法,谁又能做的了谁的主。
姻缘阁里的红线看着都一样,实则两分,一称游丝线,一称生死结。
月老叮嘱小红娘,游丝线和生死结万万错不得,小红娘应声入阁。月老待要再嘱咐,哪里还抓得着影。
天上的冷清,地下的更鲜有问津。有些庙观在偏殿供奉月老。世人逐利,香火旺盛靠的是香客们祈福延寿事有所求。
正殿里的主儿都法力无边,拜官求财的时候就顺带求了姻缘,谁还费事跑趟偏殿。
月老的人气不旺,他自己毫不介意。每每喝醉后,他便碎碎叨叨纠结着:“是玉衡错剪了游丝线,还是梅儿错结了生死结?”
醉生梦死,他戚戚然地遥望千年:若是当年不曾下山呢,那现在他是玉衡还是月老?大概他早已化成尘烟,追随梅傲霜,消散了。
芒砀山有座小道观,原是东汉末年撬壁凿崖凌空而建。
魏晋时成了隐世避祸之所,名士们聚此促膝长谈,问道者多了,最终唤名灵虚观。
此观狂妄得紧,正殿甚至未尊三清,只奉了“天地”二字,正殿门廊悬了幅对联: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持身正大,见君不拜又何妨。
观里有个规矩,除观主外,只收一名道士,一名道姑,什么时候飞升了,或是登仙,亦或是仙游问道去了,才能收徒。
这天观主李圆启正在拾弄花草,只听见人声渐近。
他们一不驱鬼,二不解签,灵虚观又地处山巅,平时鲜有人来。
李圆启寻声望去,是名女子躬身入观,双手捂不住右下腹的鲜血,素白的衣衫浸得通红,山风吹得裙袂乱舞。尚未看清脸面,那女子已噗通倒地。
李圆启惊骇之余,忙唤出玉衡道士和天枢道姑。李圆启吩咐一声救人,就赶紧向观外跑去,他怕的是伤这女子的恶人会追来,倘若人多,那可麻烦。
通观的一条崖径几乎垂直,路尽头往密林里一拐,再往山下去尽是土道。
李圆启瞧瞧没什么动静,赶紧飞奔回观,一来要看那女子死活,同时也狐疑这女子怎会躲寻到这。
山中出没虎狼,常遇外伤,只是天枢修的是秘术,玉衡身为男子,不便与那女子疗伤。
好在他调配好的药都盛在一个个的小瓷瓶里,瓶身封着红纸笺写好了名字,整齐地排在供几上,正要拿去给天枢。
天枢已推门入内,看见这些瓶瓶罐罐,怕他啰嗦,急道:“你只拣止血的给我。”
玉衡跟到天枢的房门外,屋内烛光下天枢身形忙碌,想是在为那姑娘敷药止血。
玉衡不知怎样插嘴,隔着窗纸,见天枢身影缓了下来,才道:“师姐,你看看。她要是伤口或是嘴角胸口乌黑,那怕是中毒了,我得去拿解毒散热的药来。但得仔细,得分清是什么毒…”
正说着,眼前一亮大门对开,怔愣的玉衡已被天枢提拎进屋,耳旁听道:“那你就好好替她查一查,看看中没中毒!中的什么毒!”
天枢指点着床上的姑娘“伤口,嘴唇,还有胸口。”说道胸口,玉衡觉得天枢不怀好意。
玉衡红了脸,赶紧说:“不行不行,我怎么能唐突了这位姑娘。还是我说给师姐,师姐来查吧。”
天枢笑道:“你不唐突她,她可就要死了,我猜她更想活命,真怕唐突,也不会往这不认识的地方闯啊。你救人有什么不好意思,还是瞧人家姑娘太标致了,所以害臊。”
玉衡听见这话,白脸皮儿涨得紫红,急道:“师姐哪里的话,人家大概是听过咱这道观,情急无奈才敢进来。”
天枢还要取笑,李圆启进门正色道:“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还不看看人怎么样!”
天枢回道:“血势渐收,想是止住了,伤口也缠上了,除这处刀伤,再没别的了。方才玉衡怕她中毒,我想让他瞧瞧。”
李圆启点头道“玉衡,你给瞧瞧。”有了师尊的指示,玉衡不再腼腆,拿过烛火仔细观瞧。
姑娘虽闭着眼睛,但是脸庞清秀,画眉樱口,容色惨白下更显得楚楚可怜。
玉衡心想,刚才救人忙乱,师姐还能有心看这姑娘标不标致,真是怪哉。他哪里知道女人看旁的女人比不比自己俊俏只消一眼。
确认未中毒,李圆启也稍作安心,吩咐除了贴身的活计,就由玉衡来照顾,一来玉衡通晓医术,二来他不比天枢需要修习秘术,耽误不得。
头两天,天枢给她灌喂汤水,后来天枢修习错乱,血不归精,竟喷了一口血。李圆启不敢再让她分心,将那受伤的姑娘全权交给玉衡。
眼看姑娘气息愈渐微弱,玉衡心急如焚。起初他不敢造次,汤药五口只能喂进两口。
现下顾不上男女大防,他便用舌尖撬开她的贝齿,姑娘的唇舌很是柔软,惹得他浑身麻酥酥的。
玉衡换药时抱着她瘦弱的身体,心里竟生了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感觉有些异样,有些朦胧,情不自禁的想着如果她醒了,也能这样软在自己怀里该多好。
有了肌肤的亲近,玉衡恍惚觉得他们很熟悉。
玉衡打从记事,就住在灵虚观,那时李圆启整天带着他泡在藏书阁里。
后来李圆启的师姐无方道姑仙游去了,这才收了天枢,因比玉衡年长,玉衡叫她师姐。
自无方走后,藏书阁便封伫了。
对于无方玉衡印象模糊,所以从小到大,除了下山常去采买粮食物件的农户,玉衡所识之人就只有李圆启和天枢。
现在多了这位不知姓名的姑娘。
有时玉衡会想象她睁开眼睛该是怎样清丽绝世的容光。现在他只想她活命。
山巅的月光清冷皎洁,透过崖缝旁的一棵老松树,晃得“藏书阁”三个字影影憧憧。
藏书阁是李圆启用六甲秘祝之法封伫的。
六甲秘祝的法门,是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然而开启的关窍却在六甲,即甲子、甲寅、甲辰、甲午、甲申、甲戌。
这六甲就是开启封伫的钥匙,虽然钥匙只有六把,却是合着天地四季的变化,日月星辰的转移混着山中风向。
每半柱香对应一把钥匙,一旦应错,其时真正的那把钥匙便会通灵它对应的星宿,合力召出上古六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腾蛇、勾陈。
无论出来是哪一个,没有开启封伫的人都会形神俱忘。
除了封伫者本人,要想知道背后的精妙规律,准确启封,只能是修仙悟道达到遁隐肉身于无形,甚至达到几近飞升的境界,否则就是白白送死。
就算应对了钥匙,开启封伫的力量也是六甲借助它们对应的星宿的神力,利用反噬才得启封,到时难免雷鸣电掣,地动山摇。灵虚观是悬空而建,更有毁观的危险。
玉衡怀疑那李圆启用此封伫,不是抱着永不踏足的决心,就是当年太年轻,太冲动,太虎。
怨也无用。藏书阁前,一个形单影只,衣袂北飘的少年,对着当空皓月,眼望七月流火,开始凝神聚气,沉丹田而运周身。
玉衡搭好手势,抱着必死的决心,心想:就用甲子开启吧!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砰”的一记闷掌击在了他的背中心。若不是他正在运功护体,险些要吐血跌倒,他忙回头,左脸又重重吃了一记耳光。
天枢怒气冲冲的地吼道:“你疯了!你自己要死,别害我和师傅!”
玉衡左脸登时紫涨起来,山风一吹刮得生疼。玉衡看着天枢,脑袋犯晕,但心里却清醒不少,是啊,若未启封,他自己死了不要紧,那位姑娘只怕也凶多吉少;若是侥幸启封,一旦崖崩观毁,连着师傅师姐和那姑娘都要陪葬。
玉衡羞极愧悔,抬手就想打自己。亏得天枢机敏,一手掐住他的手腕,叫道:“你还没疯够,只许我打你,不许你自己打自己。”
玉衡鼻子一酸,扑簌簌的落下眼泪。天枢不忍,柔声道:“你要做什么,和我说,我总帮着你,好不好?”
玉衡道:“师姐,那个姑娘要死了,我想用藏书阁里的紫精丹救她。”
天枢用袖口替他擦拭泪痕,问道:“你就那么在意她么?”玉衡摇头道:“不不不,师姐别误会。如果是师姐和师傅,我也会拼命救的。”
天枢含笑道:“我不要你拼命。我,我只要你心里有我。我晓得你心地纯善,死一只小鸟也会难过,何况是人呢。”天枢这后半句话更像是说给自己的,她偏着头,看了半响月亮忽然道:“第一次,咱们一起看月亮。”
玉衡心里着急,见她双颊微红,正沉迷月色,并不敢催她,只得“嗯”地附和。
“以后,好月色的晚上,可以出来。”天枢含羞说道。玉衡少见她如此温柔,也无暇多想,依旧“嗯”地支应。
天枢点点头,拉着玉衡的手:“走吧,咱们回去。”玉衡倏地抽出手,颦眉道:“你不救人么?”
天枢也倏地沉下脸:“在这怎么救,这哪有人?你真是笨啊!紫精丹是师傅的宝贝?他能给你么。这世上起死回生的难道只有紫精丹?”
她忽地邪魅一笑,“不是还有灵狐么?我帮你捉只灵狐,好不好?”
玉衡睛轮一亮,对,还有灵狐,灵狐可以续命。
葛洪的《抱朴子》记载:吴楚之野,暑湿郁蒸,又有短狐,一名射影。
吴楚名士北上,把这种短狐也带了过来。之所以叫射影,是因其喜欢日间蛰伏专射人影,待无月之夜,影沉暗宵,被射中的人便要邪毒侵体,不久于世。
芒砀山有短狐,所以灵虚观主修秘术,隐遁肉身,影子也就无迹可寻。短狐原是水虫,见人无影,不甘心遂修炼成灵狐得以生息。这真应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灵狐是灵物,而天枢的秘术未臻佳境,要捉住灵狐实在不易。玉衡一边忐忑,一边备药。
他于拂晓时攀岩绝壁,采摘了离兮草。这离兮草,据说炼紫精丹时就用过一味。
烈阳正午,李圆启准备修炼,闭关前叫来玉衡安慰道:“那姑娘左右不过这两天,萍水相逢你也尽力了。倒是她呆了这些时日,也没个人寻她,有些古怪。”
他沉吟片刻,又安排道:“尸首带下山,着无人的地方好好埋了,别立碑,别着了痕迹。”玉衡听着心疼,问道:“若是醒了呢?”李圆启慢挑眉梢,睃着他道:“若真活了,看好她,待我出关。”
玉衡看师父神情幽邃,语气阴沉,心里发慌。李圆启又问天枢,玉衡忙回道:“采药去了。”
初见灵狐,那小畜生动静不定,大小比貂儿,尾巴短翘,双耳隐在团绒绒的毛里,通身雪白,只有额顶一缕灰毫,银亮醒目。
玉衡提起天枢的网天笼,正对上灵狐的眼睛,圆溜溜的十分明亮。
玉衡心想果然有灵性,再细看时,虚虚渺渺,那灵狐仿佛幻化成那位受伤的姑娘,正顾盼神飞地召唤自己。
玉衡便不由自主地想打开网天笼的机括,天枢见势,忙抓起茶杯泼他个激灵。
原来这灵狐沾染了狐性,颇能魅惑。
若非这网天笼乃无方道姑所遗之物,非阴属不得开,玉衡险些就把灵狐放了。
玉衡惭愧,这时才注意到天枢神散虚乏,很是疲惫。天枢言道:“你且在这守着。我子时取它灵力,附在这株离兮草上,便是死人也复活了。”
离兮草根茎碧绿长叶青翠,吸附了灵狐的灵力,更添生气,晶莹透亮的,竟然蠢蠢欲动。
玉衡吃过亏,一把将它薅住:“不安分的小东西,一棵草你也不放过,你若真有灵性,就把她救活吧。”
说着送含进姑娘的嘴里,又尽逼自己的功力聚焦她的眉心,灵狐的灵力便在源源不断的内力推送下贯通她的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