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竹亭的桑梓竹溪镇,幽静秀美,一如它的名字。
轻竹亭叹了口气:“我父母遇害之时,我尚在襁褓。我的亲舅父官拜廷尉,舅父为人刚直,拥护孝文帝改制,与同朝为官的族亲反目,大受排挤,舅父便辞官返乡了。后来那位族亲卷进陆氏一族的谋逆案而获罪。”
“幸好你的舅父已经辞官,否则即使政见不合,也难逃牵累。”楚洁眼睛明亮,清澈得像一湾溪水。
“确实难逃牵累。谋逆重罪株连九族。牵连之多,冤者何枉,自来没有道理可言。舅父虽然辞官隐乡,朝廷还是举国通缉,只不过那时他已经失踪。后来这个案子慢慢沉了下去,才撤了舅父的通缉。师父说这还是因为舅父支持迁都,而孝文帝也算一位仁君,才得法外开恩。”
轻竹亭的舅父穆以正将他送入水仙馆时,他年纪尚小,记忆甚少印象模糊,对于舅父和竹溪镇的所知所感,除了穆以正留给他的一封书信,余者种种都来自于玉玲珑所言。
“我看是他们找不到你舅父,怕担责受罚,才会撺掇孝文帝撤了通缉。”
轻竹亭叹道:“你说的很是,舅父为人又刚正耿直,如何能在波云诡谲的朝堂站稳脚跟。连同宗亲族都反目成仇,何况其他小人。如果不过是因为一直未能找到杀害我父母的凶手,不得已委屈求全,怕是更早就隐归故里了。”
“你不是说他支持仁君么?”楚洁道。
“即便仁君,也是积弊难除,朝廷昏聩已久,文恬武媳,什么仁君都是回天乏术,即使清明一时,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舅父身居要职,必然看得更加清楚,才会心灰意冷。”其实穆以正对朝廷是什么态度,轻竹亭从何而知,只因他处理水仙馆的俗务往来,通晓朝廷市井,难免以己度人,所说之话不过是他自己的臆想罢了。
楚洁亦不以为然,她觉得,若穆以正真如轻竹亭所说,淡泊名利,那又如何能够官拜廷尉,可见轻竹亭之言,实在有失偏颇。
亲者偏私,虽是人之常情,实乃人性之弊。
“你刚才提到陆氏一族,这么巧,陆不凡也姓陆,此陆非彼陆吧?”楚洁突然问道。
“确是一陆。这陆氏一族正是陆不凡的亲门本家。”轻竹亭言道。
“这么巧么?”楚洁反应机敏。
“什么意思?”轻竹亭疑惑忙问。
“你的师父玉玲珑,收的两个徒弟都与一个案子有关系,这不是太过巧合了么?”楚洁说道。
轻竹亭颦眉思索,是啊,水仙馆收徒四人,就有两人的亲族都卷在同一件案子当中,还是谋逆要案,确实有些蹊跷。
他正想着,突听楚洁起身叫道:“什么声音?”
楚洁也是忽听窗外响动,机警的反应。
轻竹亭忙走去探看,不一会儿回来,摇头说道:“没有什么。你到底听见什么了?”
“我也没听清楚,或是下雨,避进廊下的猫吧。”楚洁想想说道。
外面秋雨含潮,楚洁打了个冷战,轻竹亭关上窗子,两人也就未在留意。
楚洁继续问:“那陆不凡可知道你的底细?”
“想来不知。他满心仇恨,如果知道了,必要拉我一起。”轻竹亭被杀的亲族名叫穆泰,娶妻章武公主,所以官拜驸马都尉,出任镇北将军,本是外戚重臣,可惜党同陆睿,反对孝文帝汉制迁都,最终因逆被诛。
穆泰与穆以正虽为从亲兄弟,却因政见不合而反目,轻竹亭不论亲疏公理,都不可能与陆不凡同仇敌忾。
“陆不凡不知道,玉玲珑却都知道。谋逆遗子,她一早就算计好了。”楚洁忽然想到灵虚观:“轻哥哥,你还记得我们去灵虚观找《奉余则》么?”
“当然记得,我居然把一个人留在那里,楚洁,还好你没事。我现在想来,真是后怕。一个阴狠狡诈的玉玲珑,一个因爱疯狂的无方,如果你遭遇不测,我该怎么办!”轻竹亭拉住楚洁的双手,递在自己唇下,将楚洁拥入怀里。
从来都是楚洁投怀送抱,这是第一次轻竹亭将她抱在怀里。
楚洁的可爱俏皮在这一刻,也化作女人的温柔。
灵虚观,《奉余则》,李圆启,这些扫兴的名字在这一刻,都变得无关紧要,明天的事情总要等天亮再做,而今晚,注定是细雨缠绵……
洛阳宅院林立,刘腾的府邸堪称翘楚。
黄昏一过,所有的厅堂屋舍、楼宇轩阁,灯火通明最是辉煌。
夜深人静后,再一盏一盏地熄灭,让人间烟火重新融入天地昼夜,树枝上的夜枭再添几声凄厉,才发现睡着了与睡不着,都要回归寂寥。
世间万物,入夜渐微凉。
然而司空府里,有一盏灯长明不灭,烛光的焰影里总有光亮在闪烁,影影绰绰,明晃晃地映在人的眼睛里。
眼睛里跳动的是火焰,燃烧的却是人心。
阿纨拨弄着灯花,拨弄着她自己的心。
“这么晚,有什么要紧事?”刘腾穿着一件青黛常服,搭了一件轻羽披风。
阿纨看见,第一反应是看他的头发,他大概是已经睡下,未戴冠巾,半头的白发。
他真的老了,人只有年老,才会特别的怕冷。
年老伴随的不只是身体的衰竭,还有权利。
而人就是这么奇怪,越是感觉力不从心,就越是死命地抓住权利不放。
所以往往越是临近枯竭,就越是疯狂。
“你想什么呢?”刘腾掀开茶盖,伸进食中两指,沾了沾茶水,揉搓眼眉醒神。
“啊,义父。”阿纨知道刘腾不喜欢她这样称呼,但是她确实想叫他义父。
如果不是“义父”,她何必冒雨前来。
刘腾便道:“又忘了规矩!”
“司空。”阿纨有些失落,低声唤道。
“到底何事?”
“陆不凡,我刚刚听说,他有可能是孝文帝谋逆案中陆氏宗族的后人。”
“陆睿?他和陆睿什么关系?”
“不知道,我此前遍查无果,也去了廷尉府翻看案宗。所有的记录都显示陆家已绝。我又差人去寒梅岭,我师父回信说,师伯以前确实结交洛阳的官贵。”
“你能确认他是陆睿的后人?”刘腾瞪明了双目。
“我不敢十分确定,但是也有八九分。”阿纨说道。
“草孽余根,早晚复生。宁错勿漏,既然送上门了,处理干净就是了,处理掉他,把赵仰晴送去河间王府,把宋若昭留下,她是宋襄独女,我要再替她寻一门婚事,把她留在洛阳。”刘腾说道。
“司空筹谋周详。只是阿纨以为,陆不凡尚有用处,杀了未免可惜。”
“哦,你说,他有什么用处。”
“国师要借铲除无为教,壮大灵虚观,如果国师真心肯为司空办事,那无疑是添了司空的虎翼,可是司空想想,国师是能容易控制的人么?”阿纨对于玉衡近来的怀疑,颇为气恼,水仙馆的真诚以待似乎只是幻梦一场。
“恩,这倒是实话,这个玉衡的确不好控制。”
“玉衡的身后又站着李圆启和玉玲珑。他们都是旁门左道的异人,更加不能掉以轻心。”阿纨说道。
“这也是我最担心的。玉衡和李圆启本是师徒,总有恩义,难保他们不同流合污。只是玉玲珑,也与玉衡勾结已深么?”刘腾最头疼的便是这个玉玲珑了。
“玉玲珑有个女徒弟,名叫梅傲霜。国师若不是要借司空之力寻找梅傲霜,还不一定有今日的国师呢。”
“这么说,梅傲霜找到了?玉玲珑借梅傲霜稳住了玉衡?”
“找到了,不过现在又给弄丢了。国师有本事,早晚还能找到。玉玲珑已经同意把梅傲霜许配给国师。”
“师徒,姻亲,师徒。灵虚观,水仙馆,国师。这三股力量拧在一处,确实不容小觑。你是什么主意?”
“我在想,若是这不容小觑的力量都为司空所用,就好了。”
“为我所用,你是指玉衡?”
“玉衡是他们所有人的核心,只要司空能死死的捏住玉衡,就等同于捏住了所有的力量。”
“捏住玉衡,就要找到梅傲霜?”刘腾轻蔑,女人果然是祸水。
“就是梅傲霜。玉衡今非昔比,他自己就能找到梅傲霜。控制住梅傲霜,就等同于控制了玉衡。”
“有点意思,你继续说。”刘腾微闭上双眼。
“这些人身怀异术,心思功法都不是寻常人能够明白的。想要控制这样人,就必须找到一个也和她们一样,修炼异术的人。”
“你是指陆不凡?”
“陆不凡是带艺投师,心性早已长成,其人贪心好色,相对最好笼络。宋若昭不是想嫁给他么?司空可以通过宋若昭牢牢地抓住陆不凡。”
“我当年告发了陆睿,这个陆不凡十之八九是找我寻仇的。”
“他若是只想寻仇,那这么久了,怎么迟迟不见他向司空动手。如果他的目的不止是寻仇,那么就好办多了。况且只要能证明他是陆睿的后人,那便抗旨私逃的罪人,随时都可以将他绳之以法,看他还如何张狂。不想被杀,就只能归顺司空。”阿纨说道。
“是啊,只要他有所图,仇人的儿子也能成为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