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术一脉的修习异士,彼此互有通感。
玉衡虽未修习过幻术,却与梅傲霜心有灵犀。
“国师,你怎么了?”阿纨见他神色生异,似有痛苦之状。
“我无事。你去问问,司空何时得空?”玉衡胸口隐隐作痛,心思莫名的烦乱,便打发阿纨出去。
未修国师官邸,刘腾便在府邸里开辟了一处独院,供玉衡客居。
“你是在担心梅姑娘?”玉衡好脾气,日妮儿也少见他如此。
玉衡不语,那一腔忧愁都锁上了眉头。
“梅姑娘吉人天相,龙女虽然厉害,却也是真性情。你不必太过担忧。”日妮儿劝慰。
“真性情有时更害人。”玉衡黯然。
日妮儿不知该说些什么,不好再劝,便简单帮玉衡归置收拾,便也退了出去。
且说阿纨正想找机会向刘腾禀告。却在正厅廊外,看见一男两女,正徐徐走来。
阿纨闪身躲在廊柱之后,见那三人走近正厅,她才匆忙寻了一个可靠的老仆,交代他禀报司空,她去内院等候。
午后的阳光分外刺眼,阿纨反复琢磨,刚才所见男子佩戴的宝剑……
从未时一刻,一直等到申时三刻。
刘腾才推门进来。
“司空。”阿纨刚要单膝跪地,却被刘腾一把扶住。
刘腾和颜悦色:“又无旁人,不必多礼了。”
“多谢司空。”阿纨不敢造次,但是所疑之事还是要问:“请问司空,刚刚那一男两女是什么来路?”
“你瞧见了?”刘腾问道。
“是,差点撞见,不过我躲开了,他们应该没瞧见我。”
“这是什么意思?你又不知道他们的来路,怎么倒怕被他们瞧见?”刘腾也顿生疑窦。
“我是担心。那三人我并没看得清楚,但是那男子的宝剑,我却认得。”
“哦?那是什么剑?”
“纯璁。是欧冶子所铸宝剑之中最钟爱的一把剑,名叫纯璁。”
“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在寒梅岭。”
寒梅岭是阿纨投艺的师门。
阿纨继续说道:“我师父是师祖最小的一名弟子,师祖一直想将衣钵传授给他。可是他的大师哥不服气,便借来纯璁宝剑与我师父比武,当时我师父六棱梅花標的绝技,已经独步武林。那位师伯,虽有纯璁宝剑的加持,却仍是逊色,师伯一气之下,离开了寒梅岭。后来我听师父说,他叛离师门绝非赌气,而是还债。”
“还债?还什么债?”刘腾将阿纨送去寒梅岭只为学艺,倒没想过武林门派也是这般勾心斗角。
“借这把宝剑的债。寒梅岭不收寄名弟子,像我,也是在寒梅岭呆了这许多年,学成之后得到师父的应允才能下山。而纯璁的剑主,又想学习寒梅岭的剑法,又不愿意上山学艺。此前也请过这位师伯几次,只是他也不敢破坏了本派的规矩。直到他有心挑衅我师父时,才孤注一掷地去借剑。估计他是答应了对方,还剑之日便是传艺之时。自那以后,我就再未见过这位师伯了。”
“这样说来,这把剑的确有些来头,便是一般的高门大族也难有这个能力。哼,这个陆不凡,我第一次见他就不顺眼,他是水仙馆的大弟子陆不凡,他说他家里是贩卖丝绸的。这倒是我大意了,一个商户,怎么可能习武配剑。去查,务必把他给我查清楚了。”刘腾有些不安。
彼时的风尚,极重门第,若非门阀士族,很多事情都会受到限制,譬如入朝为官,譬如师承名门。
勿论文武,只要不是望族,就很难请到名师,而师承影响的又不止是学问的深浅,武艺的高低,最重要的是同门的帮衬和扶持,这两条脉络紧紧地缠绕一起,将门阀之外的人众牢牢地排斥在外。
即使才气纵横,侥幸进入上流,也会因为出身师承的问题,显得格格不入,分外地孤独。
然而人,所有人总是不能满足自己的才华被荒废,于是最容易亲近这两天脉络的异术法门,便成了彼时不容忽视的第三条脉络。
这条脉络不只神秘,还更加便捷,甚至直通权利的顶点。
梁帝尊佛,刘腾借道,就是西域,也有他们的真主。
玉衡再见阿纨时,已是斜阳晚照。
“怎么这么久?”玉衡清冷的言语,清楚地昭示着他的疑心。
“刘司空一直在见客,今天的司空府很是热闹。”阿纨回答。
怀疑是一颗种子,人心就是最好的土壤,阿纨能够做的,就是不浇一滴水,不让它有任何发芽生长的机会,让它永远只做一粒种子。
阿纨看着玉衡,神色自然。
无休止地辩白,只会加深这重疑虑。要别人相信自己,首先得自己相信自己。
她要率先进入“自己人”的角色。只有这样,玉衡才能把她看作“自己人”。
“怎么个热闹法?”玉衡果然问道。
“我去寻那刘司空的时候,碰见三位访客,一男两女,我打听一下,男子是水仙馆的首座弟子陆不凡。”
“什么,陆不凡?”玉衡有些讶异。
“你认识他么?”
“见过一面。”
“后来司空还是迟迟不见。听说是萨珊王朝的使臣来急见司空。”萨珊的使臣此刻正拜会刘腾,时间被阿纨提前借用了。
“这么说,你没见到司空?”玉衡语气缓和了一些。
“虽然没见到,但是我等了这么久,想那刘司空一得空,一定会来拜会国师,否则就太拂国师的面子了。我想于礼于情,他都不会这么做的。”阿纨说道。
“你辛苦了。”玉衡有些过意不去。
阿纨也不多言,只轻轻微笑,摇了摇头。
从前她要的是信息,现在她要的是人心。
玉衡三人用过晚饭,刘腾着人来请。
“国师。”刘腾抬手礼让。
“司空。”玉衡还礼入座。
门外的夜空,天明月净。厅内烛火通明。
“怎么不见楚护持。”刘腾瞄了一眼日妮儿问道。
“楚护持身染微恙,在云台山修养。”日妮儿答道。
“哦,国师身边的女将,真是个个爽利啊。”刘腾是笑非笑。
日妮儿勉强一笑,心中骂道:阉人混账!
“司空急召,不知有何吩咐?”玉衡言语十分清冷。
这也难怪,国师不是官位,但是俸禄却是比照三司。
所以说得清楚,玉衡的地位是在刘腾之上还是之下。
但是有一点显而易见,就是玉衡身拜国师,十分尊崇,除了皇帝,旁人只得相请,无权召唤。
玉衡用“急召”二字,显然是在宣泄不满,提点刘腾,别不拿国师当国师。
“哈哈哈,倒是老夫的不是,总想着你还是灵虚观的道士,忘了现如今,玉衡已经贵为国师了。”刘腾笑罢,骤然脸面阴冷:“只是别忘了,是谁把你捧到这个位置,我能让谁上来,就能拉谁下来。司空府邸,从不养无用之人。有用不听话,那便比无用,更加可恶,要罪加一等。”
刘腾突出的颧骨像刀锋一样锐利,在烛光的映衬下,比他的告戒还要锐利。
“你们两个下去吧。”玉衡摒退了阿纨和日妮儿。
阿纨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刘腾,日妮儿只关切玉衡。
这厅堂的宫灯烛火之下,只剩两个身影。
“刘司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自古以利相聚者,利尽则散。你捧我作国师,为的是国师之位,我是个没出息的小道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无欲无求。我现在似乎也没什么事情在求司空了,倒是司空,许多事情还要倚仗国师这个名号吧。”玉衡终于明白了,与君子相交仰赖的是彼此光明磊落,坦荡如砥;与小人斜缠,便不能拘泥礼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是正道。
“你以为,凭你一个刚封拜的黄口小儿,便可以与我分庭抗礼么?”刘腾怒道。
“司空此言差矣,我有何理由要与司空分庭抗礼?我刚不是表明心迹,于这世上,我已无欲无求。只要司空不咄咄逼人,我愿意信守诺言。”玉衡面对愤怒的刘腾,仍然冷静。
刘腾突然觉得,玉衡的克己自持或许比“国师”这个名谓更堪大用。
“你是说你的国师印?”
“不止国师印,还有无为教,异术之乱靠官府怕是难见成效,灵虚观的业障还需灵虚观来解。”玉衡一抖拂尘,大有国师风范。
“好,你帮我解决无为教,我放你回云台山。”
“司空此言又差。诚如司空所言,我这个国师是司空费尽心机捧上来的,如今无为教越闹越凶,朝廷一定对司空物议鼎沸。所以,我是在替司空收拾这个残局。”玉衡此刻,倒是一步不让。
“年轻心性高,不是坏事却也不是好事,什么话都说的太明了,就失了余地,不管生死是否有命,富贵是否在天,都要留有余地。”刘腾笑道。
“司空这么多年左右逢源,靠的就是凡事留有余地么?”玉衡看着风评狠辣的刘腾,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不,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有些事就要干净利落,才不会死灰复燃。大是大非上却偏要含糊不清,多备一条路,才不会死无葬身之地!”刘腾的眼神又充满了阴郁和晦暗。
“比如南梁么?”玉衡身体发寒,心里打战,这是叛国,是叛国,是为人最不耻,最不可原谅的。而在刘腾这里,不过是多备的一条后路。
刘腾“腾”地起身,箭步上前,一个锁喉,玉衡瞬间命在旦夕。
玉衡不知是吓傻了,还是临危不惧,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只抬眼直视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