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客气了几句,就真当自己千娇玉贵了么!
宋夫人心中冷笑,这脸上的笑意就难免多了一分僵直,说道:“赵姑娘这可是为难小女了,昭儿她有这个孝心,却不似赵姑娘这般多才多艺。”
“哦,夫人的意思是宋姑娘不会跳舞么?”赵仰晴眉梢得意,嘴角微扬,神情言意颇具玩味。
“谁说不会!”宋若昭推门而入,向赵仰晴微福一礼:“不请自来,还请赵姑娘责过恕罪。”
赵仰晴起身回了一礼,眉眼飞扬,笑道:“岂敢岂敢,这可是您的府上啊,客居贵邸,哪里承受得起主人们都这般客气。想必夫人的意思,宋姑娘都听了去。看来妙笔山庄果然是戎武风范,闺阁之中也不惺态忸怩,不失旷达之风啊。仰晴,受教了。”
落落闺秀居然躲在客房门外,窃闻偷听,被赵仰晴讥讽教养别致,这叫宋夫人如何下得了台,顿时脸面僵沉,眼眉横吊,正欲反唇相讥。
不料宋若昭再出奇言:“赵姑娘舞技超群,宋若昭望尘莫及,只是为人子女,孝心却不可甘于人后。赵姑娘为了家父寿辰,都不辞辛劳,献舞祝寿。若昭自然愿意与姑娘共舞,表俱孝心。”
“宋姑娘仁心纯孝,又如此多才多艺,这下既省却了夫人的担心,又叫仰晴可以大开眼界,一睹刺史千金的绝代风姿。哎呀,再不想得此意外之喜,我想宋夫人今晚可以放心安置了,倒是我怕是要兴奋得睡不着呢,以后的时日我一定多向宋姑娘讨教技艺,必定竭尽所能,只期盼在寿宴之上,能衬得上宋姑娘的舞姿。还要烦请宋姑娘不吝赐教。”赵仰晴忽然有种在秘语楼,博头筹的感觉。
“赵姑娘太谦虚,若昭很受教。母亲,月沉更深,咱们还是不要再打扰赵姑娘休息。我送母亲回房安置。”宋若昭声音尖利,似乎不容宋夫人异议。
宋夫人不好发作,一阵风似将拉着宋若昭扯回了闺阁。
“你鬼迷心窍了?!你一个大家闺秀,什么时候学会了跳舞,如此不成体统,还答应大庭广众之下与她共舞,你是疯了么?”宋夫人怒斥。
“鬼迷心窍的,怕是娘和爹吧?”宋若昭虽是立在身侧,可是直挺腰背,梗着脖子,一脸的倔犟。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这是在和你的母亲说话么?你还有一点闺阁体统么?”
“母亲也是出身名门闺秀,如今行径举止可是闺秀风尚?”
“你敢忤逆母上!”
“我不敢,也不想。可是我更不想再被人像棋子一样摆布了。母亲,俗话说一嫁从家,二嫁从身,女儿已是悔婚再嫁之身。我求求您了,您,还有父亲,都不要再拿我的婚事做文章了。”
“你说什么昏话!什么一嫁二嫁,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千金闺秀,怎么能说出这么自轻自贱的话!你今天疯够了吧,这要是叫你爹听见……”
宋若昭冷笑插嘴:“叫他听见又如何?他想把我嫁给陆不凡,我偏不嫁。难道还打死我不成?”
“放肆!你爹说得一点没错,我真是太纵容你了!从今晚开始,你给我好好闭门思过。”
“好啊,我的确应该好好思过,悔婚之过,夺爱之过,真真都是不知廉耻的大过!”
“啪!”地一声,宋若昭的脸上早挨了她母亲一记耳光。
“住口!简真疯魔,再敢这么胡说八道,我就家法伺候。你,你给我好好思过!”宋夫人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丫头,这个丫头竟敢忤逆自己,她敢忤逆我寡廉鲜耻!
真是岂有此理,这简直就是造反,这个丫头,再纵容下去,非要杀母弑父不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的一点不错,这个赵仰晴,天煞贱种!
家有妖孽,果然不得安宁,勾引了她宋家东床快婿陆不凡不说,又教坏她的女儿。
贱人,我原本想好聚好散,送你一个好归宿,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搅得我妙笔山庄上下难安,那就休怪我不客气啦。
宋夫人恶气难消,回房间推醒宋襄,挑灯与议。
妙笔山庄有片水衫林子,正是岳麓衔庄的所在。入林的步有排紫荆,树叶扶疏,花红艳丽,正得繁茂之景。
陆不凡晨起练剑,移步舞剑,长袖凌空,剑起步落,招式变化,简直行云流水一般。
赵仰晴虽看不懂这其中的玄妙,但见他剑袖如风,扫得那紫荆花,乱红如雨娇怯一地,便知道她这陆郎剑术了得,这套剑法不止好看,也必定好用。
陆不凡练得起劲,丝毫没在意周围动静,及至赵仰晴踏着花溪香径来到近前,他才挥削剑锋,直抵仰晴。
“啊!陆郎,是我。”仰晴惊叫。
陆不凡乍眼定睛,迅捷翻身回剑,落步身旁,问道:“你怎么来了?也不出声,若是刚才伤了你,可怎生是好。”
“练剑之人,不是最该耳聪目明,若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是来了歹人,可怎生是好?”
“你批评得很是,只因是在这里练剑,所以心无二致。不想冷不防就冒出个你。倒是警戒了我,时时刻刻都该加倍小心。”陆不凡长剑入鞘。
“正是这话。越是这样安稳之所,越是迷人心志,倒是不可不防呢。”赵仰晴话里有话。
“晴妹,你今天不像是闲来看我练剑,倒像是专程找我说话来的,你我之间,还要打什么哑谜么?”陆不凡说着便要勾拦柳腰。
仰晴移身一躲,愈发似弱柳扶风,惹得陆不凡愈发地又爱又怜。
“陆郎,我为何千里迢迢来到青州?”仰晴转过脸庞,只露出侧脸,眼眸朦胧,遥望远方。
那绝世的容颜,勾勒在这青山丽景之中,怎不叫人沉醉?
“晴妹。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陆不凡不免激动。
“那么陆郎来这儿,又是为何?”
“自然是收集刘腾那个阉人的罪证,雪耻前仇。”
“是么,那为何陆郎总能让我想起从前的秘语楼呢?”
陆不凡脸色骤沉,神情尴尬。
秘语楼是什么地方!赵仰晴是在讽刺他现在就像出入秘语楼的那些登徒子么?
罗帐春暖,玉楼宴罢,温柔乡里,乐不思蜀。
“陆郎,也许不好听,可是你真的不觉得,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忘了你的血海深仇!”
“不会!当然不会!你以为我在这里乐不思蜀了么?我没有,我已经发现进来有南人频繁出入山庄。这些人看着就知道不是寻常人物,多半是南梁的坐探,来与宋襄暗通款曲。晴妹,血海深仇,我是不会忘记的。”陆不凡叫道,他仰天仗剑,说道:“你知道这剑叫什么么?它出自铸剑名家欧冶子之手。世人只知道赤霄,鱼肠。却不知道这把才是欧冶子的心头挚爱——纯璁,它几经帝王流转,最终成为我陆氏家传宝剑。晴妹,这意味着什么么?”
赵仰晴见他眼光发亮,只觉得自己心口发紧。
帝王之剑,传家之宝,纯璁,似乎更像是一把欲望的利剑。
刺向谁,都是血溅当场。
“陆郎,我不知道纯璁意味着什么?可我很想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晴妹,你是我的知己,人生能够得到像你这样的红颜知己,陆不凡自然倍感珍惜!”
“你如何珍惜?”
“晴妹,复仇之前,我没办法给你名分,但是复仇之后,恢复我陆氏显赫,我必然不会薄待你。”
“我听明白了,说到底,你还是介怀我出身乐籍。不配做你陆不凡的妻子,即使你知道我委身之前,冰清玉洁,也还是不配,是么?”赵仰晴直视陆不凡,精光明亮,不掺一点杂质。
她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愧疚,她要的是赤裸的真相。
“晴妹,我,我没想过。你知道,我一心一意只想报仇。”陆不凡眼神飘忽,他接不住她的坚定。
“那你现在想呢?”
“我不会薄待你,必会一生一世真心待你。”
“作为你的姬妾?”
“名份对你,比真心来的更加要紧么?”陆不凡有些气恼。
“既然名分比不上真心,你连真心都能给我,又何必吝啬于名分?”
“名分是世俗定的,真心是却是情难自禁,这怎么能一样呢?晴妹,难道我的真心你看不到么?”
“诚如你说,名分是世俗之礼,看得见摸得着。真心只有自己知道,尘埃难定,不是我看不到,是我不能只看到你的真心,却听不到你的承诺。我不能自欺欺人。”
“没想到你这么倔强。晴妹,我一直视你为知己,想着你总能理解我报仇雪恨,重振家族的心志。况且我只有陆氏兴盛,你跟着我才不会忍受委屈啊。你虽不是出自高门士族,可是洛阳牡丹,也是一路锦衣玉食,真的要你和我流落江湖,风餐露宿,你受得了么?”
说话间,迷雾渐起,仰晴遥望山巅白云茫茫,青霭渺渺,不禁落下泪来,嗟叹太息:“陆郎,仰晴自知出身微贱,可总期待着能遇良人。所以即使是在秘语楼,也始终守身完璧。为的就是他日得遇有情郎君,可以长相厮守护矢志不渝。我虽然沦落秘语楼,见惯了莺莺燕燕,轻歌买笑,可是男女之欢,却是因你识起。自从在秘语楼见到陆郎,我才知道男女相悦,叫人如何欢喜。所以跋山涉水,我也要来青州寻你。仰晴期望的日子,不过是斜阳巷陌,侍羹遣君尝。粗衣耕织,我的确没尝过,我说我能吃糠咽菜,你也未必肯信,可是我的心里从来不曾想过,等你光耀门楣,登堂入室作你陆家夫人。我心里想的,是如果造化弄人,天不随人愿。那么我也愿随你天涯海角,与你白头偕老。陆郎,我知道心头一个仇字,烧得你欲火焚身,情难自抑,可是我总希望你能走出仇恨,不再自苦。若你来日登高,我绝不攀附,可若来日平淡,你也不愿意和我一生相守么?”
“怎么不愿意!”陆不凡不为感动,揽腰入怀,紧紧地抱着他的晴妹,下颏抵着她的额头,抚摸着她的青丝,说道:“你不用再说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说什么绝不攀附的傻话,人说同富贵容易,共患难却难,只有你这个傻瓜,才愿意只与我患难与共。晴妹,你究竟将你的陆郎看成什么人了!刚才是我没想清楚,我答应你,不论我能否报得了仇,我都不会辜负你的深情厚意。陆不凡愿对青山盟誓,此生必娶晴妹为妻,生死相守,绝不背誓!”
仰晴闭上了眼睛,甜蜜滋养,犹如沐浴在和风细雨中一般。
炎夏一过,天气入秋渐凉,宋襄寿辰将近。
妙笔山庄选了水衫林前一片轩圃搭台结彩。
赵仰晴看着那一树树的水衫,夏不开花,秋不结果。心想也好,既无花开,也无花谢,随人没有花开之喜,亦无花落的烦恼。
水衫入秋不肯一下子败落,叶心坚守着一点生命力,外黄内绿,远望暗红,倒像是绕一身的清烟,清薄孤单。
丝竹弦乐的班头,来问赵仰晴:“赵姑娘,这白纻舞祝寿,是否太过雅清了?”
“无妨,我与宋姑娘同舞,自然越是清雅绝俗越好。”
转眼已到宋襄生辰的前两日,妙笔山庄门庭若市,名流幕僚都来为宋襄暖寿。
赵宋双姝献舞,便是安排在了今晚。
水衫林前,宫灯初上。
仰晴趁客未入席,偷偷找到陆不凡:“陆郎,如果有洛阳人士认出了我,你打算怎么办?”
“那又如何,我说过的话,绝不食言。放心吧,晴妹。”
仰晴换好白纻舞衣,在水亭徘徊。安心?有宋若昭同舞,宋襄夫妇该不会太为难她吧,总不至于不顾及亲生女儿的名声,于大庭广众之下戳穿她的身份吧?
不会的,她若出丑难堪,那与乐籍女子同舞的宋若昭岂不名声扫地。
夜色灯魂,忽闻长声鹤唳,冷不防地一只白鹤从黑暗中飞过来,那擦肩掠影地一霎那,仰晴与鹤彼此都惊了一吓。
正值她心神不宁,一个侍女匆忙来寻:“赵姑娘怎么在这里,真叫奴婢好找,夫人叫我来请,宾客云集落座,都等着看姑娘献舞呢?”
“宋姑娘呢?”
“姑娘放心,按之前演练的一切妥当。我家姑娘也换了衣服,等着姑娘呢。”
白纻产于姑孰,是白色苎麻织成的夏布,质如轻云色如银,姑孰女子多事纺织。
妙龄织女穿上它,不肖说跳上一曲,只肖走上两步,也是舞袖逶迤,飘素回风。
汉朝时又叫“舞白纻”,三国鼎鼎之时,吴地最爱。
流传到了本朝,更成了风韵雅好,唯于今日不足之处,便是白纻舞过于高风清雅,所和曲调也过于婉转悠扬,不很适合祝寿。
仰晴亦有不解,宋襄夫妇为何答应她选此舞祝寿,但想也许是宋若昭执拗同舞,所以只有跳清雅绝俗的白纻舞,才不辱没宋若昭吧。
秋风袅袅,曲音幽杳。
赵仰晴凌波微步,踏歌入场。
洛阳牡丹神姿盈妙,转承起合,舞袖扬逸,延复凝迁。
身姿轻曼将转未转,恍如天人风华绝代。
赵仰晴倾城一舞,惊艳四座。
来客中忽然有人站起身来,大声疑道:“洛阳牡丹?”
这厢却因舞台甚远,赵仰晴尚自眼露秋波。虽然宾朋满座,但是仰晴只为一人舞。
真是少年窈窕舞君前,愿君流光及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