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声厉,方青熟睡,施峻反复翻看逍遥扇。
天穆之野?山海之界?
毫无头绪,他真的要漫无目的,浪迹一生么?
既然九色鹿是张骞带回放养,那么张骞途径之地……
施峻胡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混沌睡去。
失去了逍遥扇的宋襄气急败坏。
宋夫人维护女儿以退为进,尽着他厉斥宋若昭,陪着也骂了两句,又劝道:“丢就丢了吧,也没看出哪里宝贝,难道养了这么大的女儿还抵不过一把扇子?”
宋襄斥道:“妇人之见!”
至于方青,宋襄夫妇自然浑不在意,只有宋若昭日夜悬心。
待陆不凡带着昏迷的赵仰晴再次来到妙笔山庄,宋若昭才得知方青已追随施峻去了。
她不免伤感,理不清是羡慕嫉妒甚而憧憬,最后只得安慰自己,终究也遂了一个人的心愿,未皆成空。
陆不凡亮明身份。
宋襄虽是恼火,也不得不以礼相待。
要知道自东关城大破辰星阵,水仙馆名声大噪,玉玲珑行事已不再遮遮掩掩。
青州的桃花开得比江淮晚些。美人又称桃花面,盛时娇嫩,只是容易就谢。
这天,桃花荫下,似有女子舞蹈,影姿绰约,摇曳其间。
陆不凡以为是晴妹,移身桃林,展臂勾揽那女子柳腰,女子倏地回身呵斥:“何人放肆!”
陆不凡大吃一惊,才看清楚,这舞动花间的女子竟是宋若昭。
眼瞧着宋若昭惶恐又着恼,陆不凡也深愧自己鲁莽,慌忙拱手致歉:“陆某认错人了,唐突宋姑娘,是在下之过,万望见谅,见谅!”
宋若昭绯红了脸:“赵姑娘大好了?”
“是的,府上名医云集,又悉心照料,已见起色。”陆不凡庆幸宋若昭不知赵仰晴出身乐籍,否则这一错认,如何使得。
“陆公子客气。赵姑娘受伤,原是我之过。”宋若昭始终心存歉意。
“哪里的话,宋姑娘纯善。这其中纠葛,怎可怪你,只怨苍天弄人,你若伤心自责,岂不越发可怜了。”陆不凡说着,不免流露怜惜之意。
宋若昭听不得“可怜”两字,晗首施了一礼,转身待走,忽又想起什么,忙叫住陆不凡,彼此双目相撞,宋若昭又羞红了脸,连忙垂首,轻声道:“刚才的事儿,陆公子可别告诉别人啊。”
陆不凡明白。歌乐舞蹈一类,高士豪庭行之,是雅韵风流,可传为佳话,但名媛淑女若沾染,便是举止轻贱,会落人口舌。
他凝视她道:“怎么会呢!”
陆不凡最看不得美人含羞,那宋若昭本就肤色白皙,此时脸上染了霞光,更显秀丽逼人,又见她娇喘微微,波光点点,端的是说不出的可怜可爱。
陆不凡一时忘情,扬眉赞道:“宋姑娘舞姿曼妙,跳得真好。”
宋若昭一张俏脸倏地羞透了,从鼻翼红至耳畔。她一扭身,几乎风似的,逃出桃林,只留陆不凡望着她裙袂飘飘的丽影出神。
桃雨霏霏,陆不凡恍若看见宋若昭驻步回眸,再定精看时,早已不见佳人。
陆不凡心想,不知宋若昭远远回望之时,自己是怎样的英姿潇洒。
他眼含笑意,回味良久,才绕出桃林。
及见赵仰晴时,他的得意全落在她的眼里。
赵仰晴堪比湖水的眼睛,不觉间便蒙上一层云烟,脸上的幽迷之色似有若无,她素手轻扬,温柔地拂去了他肩头的落花,婉言箴劝:“流连花间,最易招惹残瓣。”
陆不凡难却愧色,忙扶她坐下,讪讪言道:“以为你爱桃花,就去桃林寻你,未曾想你已经回来了。”
他不好再多解释,只好劝她多多休息。
两人说话时,有个驼背老仆来请陆不凡。
厅堂之上,宋襄危坐。老仆唤进丫鬟上过茶酪,便退下了。
茶酪旁置有信函,陆不凡瞄望宋襄,见他微微抬手示意启封。
只见宋襄面容凝重,眼神分明流露轻蔑之色。
陆不凡料知不妙,忙拆信观瞧:
淮水暴涨,梁舸横江,曹韦汇合,火攻营垒,澄撤。
寥寥数字,竟是钟离败讯!
陆不凡震惊,尺素微颤。
风急火怒的战场该何其惨烈可想而知。
宋襄冷冷言道:“听说韦睿直接扎营邵阳洲,那邵阳洲不是由水仙馆的轻少侠镇守么?”
陆不凡虽想探知轻竹亭的下落,却听宋襄言语不善,便默然不语。
宋襄又道:“都说轻少侠是任城王请的奇兵天将,怎么会叫韦睿轻而易举平分邵阳洲,敌寨扎于百步之内,真是闻所未闻。”
陆不凡不知晓前线详情,未能分辩,只说道:“即是用火,一定惨绝人寰。”
“没错,韦睿遣了兵将敢死两千人,拔了护桥的栅栏,砍毁了浮桥,十几艘火油船,连烧军营四十里。我大魏死伤惨重。”宋襄言道。
战场上烈焰烧杀,火海一片的景象浮现眼前,震彻天地的哭喊撕嚎似乎也能听见。
陆不凡剑眉紧锁,哀默了一会儿,终于问道:“不知使君可知轻师弟的下落。”
宋襄冷笑道:“正是此事蹊跷,这位轻少侠,听说在韦睿火攻的前夜,就找不到了。自古将猛则兵勇,将谋则兵智,如今守将不知所踪,难怪梁兵如入无人之境!”
轻竹亭失踪了?陆不凡真不知是喜是忧!
宋襄面色阴郁,弹掸双袖,恨恨道:“沙场失踪,要么殉国,要么投敌。只是轻少侠不比常人,和陆公子同是出身水仙馆。”
宋襄见陆不凡未置可否,继续道:“传闻水仙馆神秘,弟子个个可驭灵物异兽,慑人心智。当初也是任城王向刘司空飞书举荐,说轻少侠精通奇甲之术,无出其右,堪当大任,才将邵阳洲这样的重地交由他镇守。难不成是轻少侠贪玩技痒,也学李圆启隐遁去了。”
陆不凡听得心胸郁闷,又毛发耸然。
依他言下之意,轻竹亭除非身死,否则要么是叛国私逃,要么就是勾结敌军,最可恶的是与李圆启相提并论,连水仙馆东关破阵之功都要一笔勾销,甚至还有和灵虚观暗通款曲之嫌。
宋襄其心,不可谓不歹毒。
陆不凡愤慨,果然刘腾的人,排异的手段如出一辙。
陆不凡端起茶酪,故意思虑片刻,又“珰”的置回几上,严词色厉道:“绝无可能!宋刺史的猜疑,毫无道理。”
宋襄未曾料得他骤然变脸,也暗吃一惊,锁上眉头。
只听陆不凡凿凿言道:“轻师弟助阵东关,大破梁敌辰星阵,这是不争的事实。任城王因此重用可用之材,也无可非议。若说轻师弟效仿李圆启,隐遁脱逃,更是无稽之谈。且不说水仙馆所修之道,与灵虚观根本不是一路法门。就是单受刘司空的托付,也断然不会弃国之大义于不顾,陷刘司空于水火之中。”
扯上了刘腾,宋襄立刻警觉,忙问道:“你说轻少侠受刘司空所托,是什么意思?”
“当初任城王上表出兵,刘司空未予理会,现在看来还是刘司空有先见。”陆不凡反倒不徐不疾。
“刘司空一向高瞻远瞩。”宋襄附和,几乎不加思索。
“是啊。只可惜梁敌狡诈,那时已经勾结灵虚观布阵。使君一定知道,如果辰星阵成,引发水患,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此战也是箭在弦上。至于如今战败,那必定是有人贪功恋战,若攻破东关,便班师回朝,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陆公子所言甚是。”宋襄想探知刘腾与水仙馆的关系,只得耐着性子。
“甚是,甚个屁是!”陆不凡暗骂,“几十万大军挥师南下,不攻钟离,不捣京师,赢个东关就回朝,当南征是儿戏么?如此糟蹋税银公帑,消耗兵力,梁朝的萧衍都得感动得给魏军颁勋授赏了。”
陆不凡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还得娓娓道来:“轻师弟不食朝禄,亦非武将,他没有恋战的原由。所以刘司空愿意委其重任,多半是这个缘故。自然了,任城王出身宗室,一向不敬刘司空,他会对轻师弟另眼相看,怕也是军中无人可用,他麾下的党法宗不就败在阜陵城下么。这样看来,他不得已启用轻师弟,胜,以资缓和与刘司空的关系,日后策勋,更加容易邀功。败么,就将责任推给轻师弟,天子追究起来,难免牵扯出刘司空与水仙馆千丝万缕的联系。到时候任城王既可推任卸任,又能构陷刘司空。搞不好,甚至使君都会被牵扯其中。”
“怎么说?”宋襄忙问。
“使君请想,青州江淮不过千里,为何不遣军襄助,若得使君援救,也未必会一败涂地呢。”陆不凡双眸衔住那宋襄,心说道“这样说话有趣么?欲加之罪,也轮到你尝尝滋味。”
“陆公子要慎言,调兵遣将之事何其重大,岂能儿戏,没有朝廷旨意,谁敢轻举妄动!”果见那宋襄有些坐不住了,黑沉脸来。
“战机胜负,往往转瞬即逝,将帅可审时度势,于令前先行,也是有的。难道使君忘了当年元嘉之战的檀道济,可不就是救援不力,被他们的皇帝猜忌,才致灭族啊。”陆不凡越说越起劲,真狠不得刘腾宋襄一干人等统统被连灭九族,才好聊慰陆氏族人的在天之灵。
“我大魏天子何其英明,战败重责,岂是巧言令色可以转嫁搪塞的!”宋襄正言。
“天子英明,刘司空明察,自然也会知道,不干轻师弟的事儿。”陆不凡道。
“那是最好,如果轻少侠有事,依你所言,刘司空也面上无光。只是未请教,水仙馆和刘司空是何时相交的,若真是刘司空的座上宾,那这些天,岂非妙笔山庄慢待了陆公子和赵姑娘。”宋襄等不得他再卖关子,直言问道。
“何时相交,只有家师可说。只是晚辈曾奉家师之命,给刘司空送去了波利质多罗树树种,若问晚辈何时与刘司空相交,便在数月前了。”陆不凡提到波利质多罗树,不禁得意起来。
“波利质多罗树!”
“哦,就是珊瑚树。”
宋襄触电一般,这个名字他听过一次。
那是施宋两家预结秦晋之好的日子,施峻的父亲将逍遥扇作为聘礼赠予宋家曾言:待珊瑚树亭亭如盖之时,大事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