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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璞玉(上)

    战败的颓靡浸染山河,水仙馆和灵虚观更是里坊热议。

    但千里之外,总有别样风光。

    中原沃野,最宜骏马驰骋。

    而这里沙漠绵亘,戈壁广布。

    虽然也有雪山延脉,滋养得水草丰美。可论贩货运输,当地还是喜用骆驼,缓慢却敦实。

    阿耶尔和迦摩谛更换了骆驼,雇佣的译语人也换了坐骑。

    梅傲霜施过幻术后,看见译语正在和店家要早饭。

    “霍飞,你过来!”梅傲霜唤道。

    西凉尚武,民风豪犷,当地人民居简朴,布衣粗食,却有一个雅嗜,便是饮晨茶。

    这茶有讲究,烹的是当地的高山云雾巅峰之茶,天水润育,最是细嫩清新。

    霍飞向店家讨要一壶,走来与梅傲霜斟茶,一脸为难地说道:“梅姑娘,今天再不走,阿耶尔一定发火。”

    “也不是第一次,你怕什么!”

    梅傲霜正欲交待旁事,却见阿耶尔和迦摩谛怒势而来。

    先是阿耶尔咕噜哇啦地嚷嚷一气。

    再是迦摩谛一面安抚阿耶尔,一面用生硬又含糊的汉语对梅傲霜说:“梅姑娘,我们要快走,快快回国。”

    “你们要快点回国,可以不带着我呀。”梅傲霜神色悠然,说的风轻云淡。

    霍飞忙附首低语道:“迦摩谛听得懂。”

    梅傲霜扫了一眼迦摩谛,对霍飞言道:“那就请你译给他听,我,水土不合,需要休息。否则妨碍了幻术,腐了生丝,死了蚕种,我可担待不起。或者你再问问,他们要是嫌着这些箱子笨重,索性在这儿散伙,他们才好快些归乡。”

    霍飞敦厚,译得很小心。奈何阿耶尔还是火冒三丈,叫骂不迭。

    迦摩谛“铛”地铁杖捶地,怒道:“你可恶!”

    他怒视霍飞,飞沫横溅。

    霍飞战战兢兢地译给梅傲霜:“梅姑娘,迦摩谛的意思,他已经十分忍让你了。你如果再故意拖延时间,他会联络刘司空,告诉玉馆主。”

    “他怎么联络,通过你么?”梅傲霜直问霍飞。

    霍飞默然,更觉为难。

    “你也想一想,真要是那么容易联络,何必半道上找你。怎么当初不跟一队人马。偷运蚕种生丝,私传符节通关,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死罪!你这条贼船算是下不去了。再为难,也别罔顾了性命。你是聪明人,我的话,该怎么和他说,就怎么和他说好了。”

    霍飞看着梅傲霜,又看看迦摩谛和阿耶尔,心里琢磨,他们的勾当的确不能大张旗鼓,两厢里都吃罪不起,真悔不该给他们当这个译语人。

    看官莫问,这个霍飞如此为难,何不一走了之。

    彼时私逃?谈何容易!

    大魏的户籍制度极为严苛,四境之内,丈夫女子,皆有名于上,生者着,死者削,居者不得擅徙。

    普通百姓想要背井离乡,先得到生籍隶属的里坊府衙备档,重重签审后,拿到迁徙文书,才能在生籍以外的地方通过城防关卡,打尖住店。

    自然,这只是开始,若要换个地方安身立命,还得由当地的官府编户案比。

    所以一个普通人生在哪里,也就意味着死在哪里。

    西凉边塞的译语人很多,陆不凡之所以找霍飞,就是看中他妻儿老小,家中人口众多。

    他靠着中土西域两地奔波,跟随商队译语为生。

    身为译语人一旦中途毁约,擅自离去,雇主拿着当初缔结雇佣的契约,告到官府,这人不但吃上官司,还会被缴没自由出行的文书,砸了译语谋生的饭碗。

    而这次的雇主一方牵着刘腾,一方系着水仙馆。一个不小心,不止生计,性命都堪忧。

    霍飞无奈,只得对迦摩谛好言劝解。

    迦摩谛铁杖横扫,顿时风声厉厉。

    梅傲霜见惯了阿耶尔暴跳如雷,倒是少见迦摩谛怒目,姑娘家不免心惊,现下只是强做镇静。

    僵持之际,客栈进了一伙商队,十余人,个个皮肤雪白,高鼻深目,一看长相便是西域格调。

    为首的中年男子,人高马大,留着络腮胡子。身后一个少年,合中身材,面容纤细,男子装束,可是作为男子,这长相未免过于精致。

    其余的人尾行其后,店家连忙招呼落座,客栈一时人声杂沸。

    他们身着高领高腰,窄袖番靴。

    霍飞瞧着他们衣裤上的纹饰就知道他们是萨珊商队。

    商队的译语最末进来,看见霍飞,便上前问候:“霍兄也在这儿,真巧。”

    霍飞识得此人,他名唤淳于赅,本是云州人氏,心思活泛,为人乖滑,这几年几乎什么活都接,虽然麻烦不断,却在译语的行当里混出了名堂,但凡不那么本分的商队,都会找上他。

    他在商队里,也不止于翻译掮客,什么关过勘画,解围游说,简直可充半个军师。

    淳于赅名声不好,若在旁处见着他,霍飞是不愿理他的,而此刻竟似得遇故知一般,连忙回道:“太巧了,真好。”

    迦摩谛见人多不便,振臂一收,铁杖暂且归位,然而心中怒气难消,一双锐目狠狠地盯着梅傲霜,凶煞恶极。

    客栈气氛依然尴尬。

    淳于赅宽眉阔面,眼睛里精光回转,显得十分通达干练。

    他与店家要了些胡饼,浇汤和小食,便瞄着霍飞他们。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商队,淳于赅断定。迦摩谛和阿耶尔一看就是天竺人,天竺易货多在南梁,鲜有入魏境的,西走雍凉就更没道理。还有梅傲霜,虽是男子打扮,却是实打实的女相。

    特殊的商队就意味着特殊的价钱。

    淳于赅顿时起了兴趣,便问霍飞:“你们是去洛阳,还是出关啊?”

    “出关。”

    “此行几人?”

    “主雇三人。”

    “那两个是天竺人?”

    “是啊,是天竺和尚。”霍飞心有余悸,心想:若不是淳于赅一行人的到来,迦摩谛非和梅傲霜打起来不可。

    他听陆不凡说过,梅傲霜虽无武艺傍身,却能勾魂摄魄,也是十分了得。他俩真动上手,结果会是如何呢?!

    淳于赅这几年,跟随各国商队东西贸易,南北游历,很长了些见识,他敏锐地嗅到了这三个人的不寻常,顿时兴趣大增,问道:“霍兄弟,和尚能贩什么,不会是那位姑娘吧。”

    “少胡说,那位是梅公子,是雇我的立约人。”霍飞啐道。

    他和淳于赅,本就话不投机,只觉得他不出两句,就惹人厌恶。

    “哦,这么说不是淫僧贩青娥,是佼人戏和尚了!”淳于赅继续薄舌。

    霍飞“嚯”的起身要走,被淳于赅一把拉住,笑道:“你可真没趣,不过是你的雇主,急个什么!女人就是女人。你看我的雇主,那个小公子,怎么样?还不一样是个雌儿。”

    霍飞顺着他的眼色看去,正是那个窄脸精致的少年。

    果然!

    霍飞坐下,环顾四周。

    梅傲霜咀嚼着饼,饶有兴致地朝这边看着他俩。

    迦摩谛和阿耶尔也在吃饭,时不时的瞟他这儿两眼。

    而萨珊商队其余人众都兀自吃饭,只有为首的络腮胡子和小公子两人一桌,正望向这里。

    此刻店内无人言语,只有咀嚼食物,喝汤倒茶的声音,沉寂逼人。

    淳于赅将各路神色尽扫眼底,眉宇之间显露狡黠,他低声问道:“兄弟,你们到底贩的什么好货?”

    霍飞低头:“没什么,只是运点丝绸。”他的声调缺少底气。

    淳于赅马上听出来了。

    这也无怪霍飞心虚,两个和尚和一个女人,鬼才相信他们能干什么正经事。

    “那也巧了,我家主雇正是来贩丝绸的,不如就卖给我们吧。”淳于赅眉梢高挑,翘起半边嘴角。

    歪嘴子剐千刀!霍飞心里咒骂。

    他突然想起行当有这么一句话:昆仑山下雨玉屑过,淳于赅歪嘴鬼话多。

    他心中一凛,忙回道:“不劳淳于兄了。我家主雇并非买卖丝绸,只是捎带些回去。”

    “不做买卖,怎么从这出关,和尚是天竺人,这是要回哪去啊?”淳于赅诡笑道。

    “天竺高僧讲经布教,自然去哪都是如此。”霍飞言道。

    “是吗?讲经还带着女人和丝绸,天竺的和尚这么逍遥!”淳于赅冷笑道。

    霍飞难圆其说,愈发焦躁,大声道:“与你何干!”

    他高声一出,立引众人聚目。

    淳于赅朝他嘿嘿一笑,起身走到络腮胡子和小公子那里,低声嘀咕,络腮胡子不停的唇动,那位小公子频频点头,最后言语了几句,络腮胡子便随淳于赅一并走来。

    淳于赅拍拍霍飞说道:“兄弟,虽然和我不相干,但是和我家雇主,却有些关系。你只管老老实实,我保你无事。”

    “你们要干什么?”霍飞惊叫道。

    迦摩谛敏锐,瞬间铁杖横持,阿耶尔也起身备战。

    萨珊余众更是敏捷,霎时间亮出短刀,迅速站位,在络腮胡子身后形成了一个扇面,正护住端坐着的小公子。

    梅傲霜心说不妙,瞧这身手,哪像是个商队。

    擒贼先擒王,梅傲霜锁住那位小公子。

    她对付不了这么多人,可是一个人,她的灵狐之力已经蠢蠢欲动。

    梅傲霜自从拾到鹤羽,急躁的心思也渐渐沉静下来。

    有些事情注定你来膺受,那便是怎么逃也逃不掉的。

    一如人的情感,梅傲霜每每面对阿耶尔和迦摩谛,每每面对蚕种生丝,面对鹤羽,她都会想到玉衡。

    仔细思量,她心思萌动的那一刻也许就在她看见玉衡的第一眼。

    这是何其奇妙的情感,有一个人,不讲条件,就是可以令你奋不顾身。

    没有道理,甚至不可理喻。

    茫茫人海中,没有遇着这种感觉的人,以为你矫揉造作,遇过的人,感叹你无可奈何。

    梅傲霜人在西凉,身膺重责。

    那她思念的玉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