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两座浮桥,邵阳洲已经成了魏军跨越淮水的通道。
一头运送十分要紧的补给,一头进攻岌岌可危的钟离。
厮杀震天,烟嚣尘上,一批批的人头冲上城梯,刀搏箭射,再一批批的倒下去,周而复始。
死人成了最平常的事情,还不如天空上的一只飞鸟,更能激动人心。
日妮儿眼望钟离,问道:“他还能挺多久?”
“不知道,确定报信的都抓住了?”轻竹亭问道。
“恩,都截住了,三个曹景宗的兵,两个韦睿的兵,打得皮开肉绽,都说再没有了。”日妮儿答道。
“他们越是着急给昌义之报信,就越说明昌义之快坚持不住了。曹韦二人是他们的勇将,派他俩来支援,萧衍也算孤注一掷了。”轻竹亭说道。
“听说他俩每人手握五万精兵,不日就到。咱们抗得住么?”眼见着粮草不足,死伤惨重,日妮儿忧心忡忡。
轻竹亭未置可否,独自回到帐内,反复摸搓着银色龙鳞,眉宇深锁。
自古守江必守淮,南梁倾尽所有,拼了命的保钟离,可这一切似乎还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虽值桃汛,可是淮河平静得很,丝毫没有涨水的意思。
一声“报”令,打断了轻竹亭的思虑。
原来是兵器不足,补给难续,元澄派人找他想辙。
轻竹亭苦笑,问道:“这不是刘将军所辖之事?怎么找我讨要?”
那人叹道:“轻少侠没听说么?刘将军调职戍边去了。”
轻竹亭骇然:“战事胶着,怎么这个时候!”
多说无益,朝廷的事哪里是他管得了的。
晚霞渐染,绯红漫天,轻竹亭出神,日妮儿倒想了个主意。
拾铁换盐,魏营抓来的丁壮一直做杂工,饮食不足,尤其短盐。
这些人既无沙场经验,也未受过训练,没有作战资格,倒是在攻城冲锋的时候,跟在后面拾捡战场上丢弃的兵器铁仞还算合适,即使死伤,也于战斗力无损。
只是钟离城上箭戟如雨,这些人难免胆怯,以盐相诱,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比起赶鸭子上架,多少有了点意愿。
轻竹亭临江远眺,长叹道:“或迟或早,终是无可奈何。”说着又摸索着龙鳞沉吟。
日妮儿领着面黄目滞的壮丁们跟在一拨又一拨的士兵后面跑,前方攻城喧嚣震天,后方清理战场捡拾兵器,仿若当年在营州牧场上猎鹰子。
战场亦可儿戏!
轻竹亭担心日妮儿,也只担心日妮儿。
他不让日妮儿出营,以周全她的安危。
满目尸横遍野,放眼血染山河,到处弥漫着压抑,箝制!
有个看得见的朋友在身边,实实在在的羁绊,牵挂,才让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尚且活着!
入夜天气沉闷,日妮儿走出营帐想透口气,却瞧见一个黑影晃过。
日妮儿蹑手蹑脚跟过去。
眼看着到了淮水边,无路可走的时候,大雨骤降,日妮儿一恍惚,黑影就寻不见了。
兵者不详,人心不古。
人生无处不沙场,皆是遍体鳞伤。
且说施峻离开青州,方青一路仔细照料。
“公子,咱们这究竟是往哪里去呀?”方青鸭蛋脸面,眉目清秀,虽无十分颜色,亦有动人之处。
“那地方,我也不好说,你还是别跟着我了。”施峻说道。
“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方青自觉一路上小心翼翼的伺候着,此时却听说赶她走,不禁盈泪。
“不,不,你很好!我如今落魄,你肯跟着我,又样样周到,我其实是很感激你的。更何况你本不是我的丫头,就更难得了。”施峻本因宋若昭的缘故,并不睬她,可是日久见人心,方青对他十分上心,简直无可挑剔。
“那你为何要赶我走?”方青更觉不解,颇感委屈。
“唉,不是我要赶你走,是我要去的地方……”施峻欲言又止。
“公子,难道你还不明白,我…我只要能伺候公子,就心满意足了。不论什么地方,我都想陪着你去。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只要…只要别赶我走,就好。”方青羞怯,倒独有一番楚楚可怜的神韵。
“好吧,你既有这样的心意,我索性与你说了。”施峻感叹一声,尘封的记忆飘飘袅袅。
施家乃旺族,祖父曾做过太常寺卿,施峻出生时,祖父尚在,钟鸣鼎食,乘坚策肥。
以其当时的盛势,就是求娶公主娘娘,也不无可能,施家何以会早早订亲宋若昭,原因就在逍遥扇。
那逍遥扇前文说过,玉竹的扇骨,绫绸的扇面,扇面画的是《鹿王本生图》。
一把好扇子,考究无非两样:扇骨要湘妃、棕竹、麋鹿或是玉竹;扇面要绫绸、影纱,金银双色的发笺,或是点螺的素纸。
若是扇面存了古人写画真迹,那也就尽了。
可是即使如此,也不过赞个“好”字。
要想称宝,那必然得有个大缘故。
这逍遥扇之所以被施氏一族奉为传家宝物,全在这扇面上的《鹿王本生图》。
这图画的是一只九色鹿,救了溺水的人,溺者明誓不泄密,可是王后夜梦九色鹿,欲得其皮作坐褥,欲得其角作拂柄。
国王信宠王后,荒唐开出分国而治、重金悬赏的条件来求得鹿皮鹿角。溺水者心生贪念,带领国王入林捕鹿。
国王与九色鹿相见。九色鹿述说原委,国王便放了九色鹿。王后未得九色鹿,郁郁而终,而忘恩负义的溺水被救者更是遭到报应,身长白疮。
这只九色鹿相传被西汉的张骞出使西域后给带了回来。
这样的灵兽,得之者,便可逐鹿中原,一统天下。
但九色鹿通灵机警,难以捕捉。
而捕捉它的诀窍就在这逍遥扇里。玉玲珑仿做的玲珑扇,虽然扇骨扇面图画,都与逍遥扇无二,然而她研究了这些年,却始终不得要义。
她哪里知道,真正的秘密并不在图画上,而是在逍遥扇的扇面夹层里。
可是施家人明知道这扇面有夹层,却为何迟迟不肯撕开扇子。
一是未能十分吃准这秘密是否真在这扇面夹层之中,甚至单从面上看,根本看不出这扇面有夹层,自然无人敢轻易破坏宝扇。
二来虽说施氏一族对九色鹿传说深信不疑,可是仅凭一头神鹿,便要谋夺天下,终显单薄,所以联姻宋襄,便是做好了起事兵变的打算。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施家的如意算盘尚未打响,就获罪没落,实在是始料未及。
好在施峻得保,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拿回逍遥扇。
而宋襄之流,虽知逍遥扇是宝贝,却不知它何以为宝,宝在何处?否则就是丢了宋若昭,宋襄也不会丢了这把逍遥扇。
如今施峻唯一重振家族的指望,便全在逍遥扇上。
他曾听祖父说过,九色鹿被张骞带回来后,为防奸佞利用它谋朝篡位,便将它放养在天穆之野,山海之界。
施峻正是要找到那天穆之野,山海之界。
“可是哪里是天穆之野?哪里又是山海之界呢?”方青只觉得这种法外之地,虚无缥缈,谁知道到底有是没有。
“是啊,就是不知道在哪里,我才不想你跟着我跋山涉水,前路渺茫。我也许要这样漫无目的走完一生,我不能耽误你啊。”施峻说得极为真诚。
“怎么是耽误,这原是我愿意的。”方青细弱蚊声,垂首浅笑。她是当真觉得若能陪着他,漫无目的地走过一生,便是死也无憾了。
施峻听着愣了神,痴望着她,心想,只可惜她是个丫头。
小丫头高兴已极,就地取材,晚上给他烹制了一碗荇菜燕丝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