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遇这样一个隐世桃源,叫梅傲霜如何不倍思玉衡?
玉衡孤寒北上,一路苍凉无话。
这日来到营州,只见一群衣着蒙茸狐裘的男孩子,围在一起摔跤玩耍,好不热闹。
远来一匹矮马,骑者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扬起弓箭,叫道:“夜娃,阿爹喊你猎鹰子。”
玉衡听见是女子声音,摇手喊道:“姑娘,向您问路?”
那一人一马,便朝他悠闲而来。
“你从哪来?穿的这么少,不冷么?”那姑娘见他衣着单薄,形神疲惫,便知他远途艰辛。
“在下玉衡,从东关而来,这件已是最厚实的衣服了。”玉衡被她一说,有些窘迫。
这里人人都是绒帽裘袍,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点被风扑红的脸。
他本来面皮白皙,此时通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窘的。
“哈哈!那你要问什么路?”姑娘问道。
“请问有座千朵莲花山,可要怎么走?”
“吓!那儿比我们这儿冷,不成不成,你这么一身,非冻死不可。夜娃,带他回家,我告诉阿爹,今儿有客,不猎了。”那姑娘边喊边回马,奔驰而去。
“大哥哥,咱们走。”夜娃声音和她姐姐一样清脆。
玉衡想他尚未变声,可是身量却比中原小孩壮实不少。
他过来拉住玉衡,便往家走。
玉衡没想到此地民风如此淳朴,又热情好客,心下好生感动。
北地严寒,一般人家会在屋里的地上设火塘取暖。
那姑娘正背对着门,翻拨红炭,挑旺火势,刚听见门响,就朝她阿爹说:“阿爹,这就是玉衡,是从哪儿来的?”
说着回头朝玉衡招手:“快来这儿暖和暖和。你说你从哪来的?”
姑娘此时已脱去裘帽,只穿了一件大红的家常小袄,戴了一只牛角镯子。
浓密的头发,打了三根长辫,发顶被帽子压得扁平,显得额头凸出。
一双丹凤眼十分明亮,只是面庞棱角分明,与这眼睛不大匹配。
玉衡施礼,感激道:“在下玉衡,从东关而来,借宿尊家,实在是讨扰了。”
那姑娘的母亲端了半生的羊肉来,架在火塘上炙烤,嘿嘿地笑道:“这是哪来的人啊?说话比那莺子还好听。”
那姑娘也咯咯地笑:“可不是么?不知道那东西南北是个什么关,说话这样好听,就是听着有些费劲。”
“夜娃,拿酒来。不管什么关,远来就是客。今儿高兴,要喝个痛快!”那姑娘的阿爹更是性情豪爽。
“我白天生的,叫伊日妮儿。他是晚上生的,叫伊夜娃。”日妮儿接过夜娃的酒坛子,倒个满碗。
玉衡心想他家取名可真省事。
伊家房屋虽然简陋,却被地塘烘得十分暖和,好酒的醇香混着烤肉油脂的香气溢满屋室,众人围坐在火塘前,气氛热情浓烈。
伊父端起酒碗,一仰脖,干了一碗:“我先干为敬。这回,咱们大家敬远道而来的客人。”
日妮儿再为伊父倒酒,连夜娃都端起了酒碗。
玉衡忙推说不会喝酒,伊父便道:“酒有什么会喝不会喝,只管大口喝。”
日妮儿忙道:“我阿爹说过,男人就得喝酒吃肉,要不娶不着媳妇打不着猎!”
玉衡眼见盛情难却,只得吃了一碗,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喝酒,又是满碗的量,登时辣得胸口发烫,呛得眼泪直流。
伊父开怀大笑,拍着玉衡赞道:“好样的!”
他那蒲扇似的手掌拍得玉衡直咳嗽,引得大家不住地笑。
伊母又为伊父倒满。
日妮儿赶紧割了块烤肉给玉衡,玉衡兀自擦泪,接过烤肉,只觉得烫手,赶紧扔嘴里,这也是他第一次吃烤羊肉,满口流香。
玉衡想起身喝碗凉水,酒劲上来,身子有些虚浮,但心里却觉得无比畅快,不由得傻乐。
那日妮儿一把拉他坐下,又给他满了一碗,爽朗笑道:“还说不会喝呢,看你喝的,多高兴!”
伊父满意大笑道:“我就说嘛,这天底下,哪有不会喝酒的人!你是条汉子,好!今儿痛快的喝,明儿带你猎鹰子。”
玉衡喝多了酒,日上三竿才起身。
日妮儿给他奶酪吃,说道:“我们阿爹和夜娃早打猎去了,你快些吃完,咱们就去找他们。”
玉衡换上狐裘衣帽,也学日妮儿将靴口扎紧。
他不大会骑马,日妮儿索性和他两人一骑,喊了一声:“抓紧!”便朝旷野驶去。
夜娃手里只提了一只兔子,日妮儿下马便问:“没有鹰子?”
“没有,阿爹在那等呢!”
玉衡顺着夜娃所指的方向,果见伊父靠着一棵枯树,望向天空。
日妮儿接过兔子,夜娃便朝他阿爹那奔去。
玉衡问日妮儿:“什么是猎鹰子?”
“就是有种傻鸟儿,跟鹰一般大小,看见它就朝它射箭,射不中也没事儿,只要吓它一吓,它便一扑棱翅膀狠命地飞,你再朝它射箭,它便吓死了,掉在地上,捡去就行。”
“这样就死了?”
“也没真死,它是吓的,以为自己死了,等它缓过来,知道自己没死的时候,已经被捆了脚爪,等着拔毛,那可真就要死了。”日妮儿说起这傻鸟,有些兴奋,咯咯地笑。
玉衡本来听着挺有意思,只是日妮儿提了太多次“死”,虽不忌讳,却也心里犯毛。
两人正说着,远远听见夜娃喊叫:“来了!”
空中飞过一只大鸟,像鹰似地盘旋,日妮儿手疾眼快,张弓射出第一箭。
那鸟儿扑腾了几下翅膀,极速向上飞。
远边的伊父朝它射去第二箭,果见那鸟儿从空中垂直掉落,真像死了一般。
日妮儿拉住玉衡说:“走,插羽去。”
玉衡正待问什么是插羽,只见远处烟尘滚滚,似有马匹向这奔腾席卷。
伊父和夜娃顾不上捡鹰子,拼命回跑。
日妮儿一边大叫:“不好!”一边忙拍另一匹马的屁股,马通人性,飞奔去接主人。
日妮儿急拉玉衡上马,驰僵而逃。
他们快到家时,连声呼叫伊母,伊母冲出门来,飞跨上马,问也不问,两骑并驰,逃向深山。
伊母和日妮儿带玉衡藏进一处山洞,进来时,已有四五户人家躲在里面。
日妮儿告诉玉衡,那是蛮貊人,两三个月便要来打草谷。
“就这样听之任之,不做抵抗?官府驻防都不管么?”玉衡见大家似乎应对自如,见怪不怪了。
“怎么抵抗?蛮貊人骑术比我们还好,抢完就走,出了边境,上哪追去。再说官兵比他们也好不了哪去,不过是没像他们这么明抢。”日妮儿说道。
“你们也游猎,我看你箭术就很好,你们自己怎么不组织起来呢?”玉衡又问。
“别说官府不让,就是让了,也组织不起来。谁家也腾不出个闲人。”日妮儿回道。
“那你们怎么不走?”玉衡见他们以捕猎为主,不解何故非要在这儿担惊受怕。
“去哪呀?我阿爷他们是找了多久,好不容易才在这儿盖了房子,不用再睡毡蓬。哪儿能轻易就丢了。”
营州水草肥美,三季放牧,唯有冬季要靠渔猎挨过,然而比起逐草迁徙,毕竟是有了安居之所。
日妮儿说蛮貊人一般不杀人,只是抢东西,真要是起了冲突,被杀死了,就自认倒霉吧。
玉衡无法理解他们这种,你来我躲,信由天命的态度。
他问她不担心伊父和夜娃么。日妮儿说也许躲在别的山洞里,等明天一早,就知道了。
虽然习以为常,但终究没人睡得着,天微亮,三人便出洞去寻伊父和夜娃。
山里能藏身的地方都找遍了,无果。
别的人家都下山回家了。
日妮儿也急了,带着母亲和玉衡去旷野找寻。
“阿爹……”
“儿啊……”
寒风呼啸,天地阴沉,日妮儿和伊母一人抱着一具尸体,在这莽莽旷野中,放声哀嚎,凄凉无限。
玉衡悲寂地站在一旁,两天前还一起吃肉喝酒,如今却惨死荒野,不禁戚然伤感生死无常,万期须臾,人如渺粟。
埋葬了伊父和夜娃,日妮儿便决定要和玉衡远行千山。
“阿爹,我要走了,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回来祭扫,你就放心吧。”日妮儿在伊父的坟前洒酒告慰。
日妮儿的母亲尚且年轻,还能生养,迟早要改嫁,也是这儿的风俗。
她不愿拖累母亲,又不想嫁人,便只能离开这伤心地。
家里被洗劫得凌乱不堪。玉衡帮忙收拾,越发的难过哀痛,欢声笑语似乎还萦绕耳旁,转眼已是家破人亡。
不日,有家鳏夫要说娶伊母,日妮儿便打点了几件能用的物什。
母女俩一夜话别,垂泪天明。
辞别了伊母,日妮儿便随玉衡,千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