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禄的死,在兵部尚书林长庚,以及真正的幕后黑手陆元直等人的推波助澜下,不断发酵,饶是天子已经严惩了宋琅,并且为了安抚马家人,以及堵住外面的悠悠众口,破例准许马得禄陪葬泰陵,但这依然不算完。
官场如战场,要么官官相护,和气生财,要么你死我活,赶尽杀绝,而一旦决定动手,那就得将对手打到彻底无法翻身才行,不然有朝一日对方得势,倒霉的就是你了。
宦海的可怕,远胜绿林,后者最起码还有个劫财不劫命的说法,最不济,也就杀你一家而已,可宦海中一座岛屿沉没,上面有一算一,一切活物都得跟着陪葬。
宋琅虽被天子惩戒,罚了一年的俸禄不说,又被禁足百日,但他手下两员大将,也就是钟子期和苏玄真却毫发无损,这自然是不会被他们所允许的。
再者,这可不仅仅是斩草除根这么简单,若能将钟子期和苏玄真都扣上罪名,革职查办,那么反过来也能牵连到宋琅,最不济,也可治他一个御下不严之罪。
故而一夜之间,便有超过二十名官员联名上书,弹劾二人。
早朝时,含元殿上,当初不惜与谢玄针锋相对,也要推举宋琅的官员们,如今全部倒戈,转而开始攻讦起了钟子期,看来也的确是被宋琅他们一直催款催得烦了,如今有机会痛打落水狗,他们岂会放过。
“启禀陛下,臣高文敏,参刑部员外郎钟子期,假借公权之便,恶意报复,打压政敌,还请陛下主持公道,严惩此徇私枉法之徒!”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龙椅上,宋泽雨静静望着底下这一出闹剧,过了好半晌,方才轻喝一声。
“钟子期何在?”
一直站在人群中,眼观鼻,鼻观心,板着一张脸,就好似没听见一帮人在攻讦自己的钟子期,终于抬起头,迈步走上前,一躬身,拱手道:“臣在。”
宋泽雨淡淡地道:“你有何话可说?”
钟子期放下手,站直了身子。
自小推崇法家学说,又在大理寺摸爬滚打了近十年的他,本就生得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一身正气,如今一张口,那更是不怒自威,让宵小不禁下意识侧目,不敢逼视。
“清者自清,臣,问心无愧,自无话可说。”
与宋琅在御书房里是同样的态度,而这,也是他们在陈王府中商议后所做的决定,那就是将一切都交由天子来裁定。
无论是江轻寒,还是令狐貂,都敢肯定,天子绝不可能轻易放弃宋琅以及其手下人,区别只在于,令狐貂的依据是天子圣明无双,绝不会听信奸人之语,惩罚忠臣孝子,而江轻寒则恰恰相反,他认为,正是因为天子不再圣明,所以这次一定会凭感情处置。
在江轻寒看来,早年的天子,的确是从谏如流,广开言路,可为万世帝王的表率,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耐心再好的人也不可能一直保证如初,尤其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在政绩上,已足让他载入史册,而当天子也认可自己已经做的足够好时,那么那份曾因时势而不得不熄灭的真龙之心,自然也会重新跳动。
若是谢玄这种肱股老臣倒也罢了,其他人的话,他是听不进的,尤其在他占理时,他会愈发变成一位天子该有的模样。
乾纲独断!
这便是江轻寒对于人心的精准把握,这也是为何他昨日会暗示宋承乾去天子面前踩上宋琅一脚,因为他敢断定,宋承乾这么做,只会激怒天子,让天子愈发惦念宋琅这个不争不抢,只专注完成自己的命令,根本不做其他考虑的“乖孩子”。
而如今朝堂上这些人对于钟子期的攻讦,也不再是什么简单的对错问题,而是关于天子尊严的问题,放弃宋琅,就等于跟这些乱臣贼子妥协,等于承认自己错了,所以天子一定会坚定地站在钟子期这边。
这种时候,话越少,越表现出与世无争的样子,天子便越会将那份对宋琅的愧疚,转移到他下属身上,所谓爱屋及乌,就是这个道理。
果不其然,当一帮人又开始当面指摘钟子期的不是时,宋泽雨突然重重一拍扶手。
“好了!”
众人见状,不得不闭上嘴。
见场中安静下来,宋泽雨才对钟子期道:“你办事,的确是激进了些,但一片赤诚之心,最是可贵。朕记得,你是乾元三年领的职吧,一直待在长安,欠缺了磨砺,如今恰好梁州缺个管事的,朕便赐你梁州别驾一职,暂摄刺史,你替朕,将这一州百姓照看好,可做得到?”
钟子期弯下腰,一拱手。
“臣,必不负陛下重托!”
众人见状,心中俱是一惊。
从刑部员外郎到梁州别驾,首先从官品上便是不降反升,毕竟梁州乃是中州里的上品,虽说地方官普遍要矮京官一品,但外出入仕,用现代话来说就是“镀金”,在外积累足够的政绩后,一旦回京,必被重用,这都算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了,最次最次,如无意外,过不了几年,这梁州刺史之位是跑不掉的,最后必然会落入钟子期囊中,这让他们如何能接受?
合着我们闹了一通,倒帮他升了官?
然而,最不能接受的,还要属宋欢。
早先邱燮等人被宋琅坑死后,天子提尉迟淳为梁州的折冲都尉,同时暂领梁州政务,如此一来,齐王党基本算是失去了对梁州的绝对控制权,但宋良也不是省油的灯,早早便已派人去往梁州,私下接洽了尉迟淳,而尉迟淳那边透露的意思也很让这边满意。
在这个心思活络的地方将军看来,陈王也不过是个跳板罢了,倒不能说此人不够忠义,而是因为他忠的是朝廷,忠的是他自己,他有心报国,名垂青史,自然不甘心一直在小小的梁州窝着,若能靠到齐王党这颗大树,将来某一天能领兵作战,他就满足了。
宋欢正是知道了这件事,这眼看着到了夺回梁州的节骨眼上,若是钟子期去了,可如何了得?
一时间,他甚至忘却了宋齐光的二次嘱咐,直接开口道:“父皇,不行呀!”
宋泽雨一扭头,厉声呵斥道:“这有你说话的地方吗?你那三万两,你真当朕不知?”
天子甚少在含元殿上如此震怒,连宋欢也被吓了一跳,但他依旧有些不服气,应该说这团气在他心中积郁已久,竟脱口而出道:“五哥那崇文馆拿得更多,您怎么不说?”
还未等吓了一跳的宋泰开口解释,宋泽雨便勃然大怒,往外一指,大吼道:“逆子!给朕滚出去!以后这含元殿,你就不要来了!”
群臣见状,亦是噤若寒蝉,尤其刚刚逃过一劫的宋泰,此刻赶紧给刚刚弹劾钟子期的人使眼色。
再说下去,便等于站宋欢的队,那岂不是突然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扯了?
不过,他的担心也是多余,有了宋欢这憨货以身试法,顿时没人敢反对了。
在地方积累政绩,之后再回长安,这中间需要很多年,甚至可能是一辈子的时间,变数太多,若为此而急着得罪盛怒之下的天子,导致自己被天子所恶的话,就太不值当了。
就这样,钟子期的事算是过去了,但他们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宋琅的人,紧接着,便又有人顶着压力站了出来,拱手道:“启禀陛下,臣参中书省起居郎苏玄真,假借公权之便,扰乱朝政,威逼大臣,谋取私利,还请陛下严查此人!”
这帽子就更重了,看来是担心张清正的门生出来保他,所以不得不用更重的罪名压下。
不过,这厢话音刚落,今日罕见站到了含元殿上的宋玄彬便扭头笑道:“这话说的就没道理了,那苏玄真乃是奉旨查案,兢兢业业,朝野皆知,与你说的,可一个都对不上呀,还是说,是本王孤陋寡闻,我嘉国,还有第二个起居郎苏玄真?”
那人见状,心中一惊,不光是他,其他人也神色各异。
晋王可不是一穷二白的陈王,他虽然也是常年不在朝堂上站着,就算来了,也基本不开口,从不站队和得罪人,但晋王之所以能被人视为太子和齐王之外的第三,在于他羽翼够丰满,在于他母亲还活着,而且是宫中唯二的贵妃娘娘之一,但凡晋王真有那心思,要想成为齐王第二也不是难事,不说多的,如今朝堂上,还是有一部分人是听晋王话的。
可是,宋玄彬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站出来保宋琅的人呢,难不成,那位陈王殿下在失去了太子与齐王的庇护后,又搭上了晋王这条线?
一些人想着想着,心中又是恼恨,又是不屑。
还真是长袖善舞陈亲王呀!
然而,他们却不知,宋玄彬开口,纯粹只是为了保住苏玄真这个投缘的同辈罢了。
不过,他这么做,却让天子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