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上,因被宋琅触犯了官场禁忌的群臣联合起来,倒逼天子,要求继续严惩宋琅的下属不说,又出了宋欢这不懂事的孩子,竟站在外人那边,反过来诘问天子,如今终于有人肯开口声援,而且还是自己的儿子,要说天子不高兴,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哪怕内心再强大的人,也不会愿意孤军奋战,故而宋玄彬一番话说完,龙椅上的宋泽雨顿时精神一振。
“彬儿说得好,苏玄真奉的是朕的旨意,清查户部亏空,追讨拖欠款项,又何来仗势欺人一说?更何况,若非有人贪墨公款,以权谋私,又岂会被他找上门去?如今却来这含元殿上说怪话,又是何道理?难不成,这便是尔等的为官之道?颠倒黑白,避重就轻,竟也有脸,要求朕惩治别人!”
百官一时沉默。
不过,下一刻,一向居功自傲,这次更是存心要打压宋琅的林长庚突然上前,一拱手,朗声道:“陛下!恕臣直言,他们逼死太仆寺卿马得禄的事终究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请陛下秉公处置,还大家一个公道呀!”
宋泽雨霍然起身,厉声喝问道:“什么公道?难不成,你们想将朕的儿子也逼死吗?”
林长庚心中一突,赶紧低下头,连声音也下意识低了下来。
“臣,不敢。”
谢玄侧过身,面向林长庚,冷冰冰地斥责道:“马得禄此人,既无才,也无德,不过是仗着有几分资历罢了,天子赐他高官爵禄,便已是仁至义尽,他却不思感恩,尸位素餐,贪污公款,犯下大错后,畏罪自尽,似这等奸佞小人,到了你们口中,反倒成英雄了?简直是荒谬!”
一番话看似在骂马得禄,其实句句都在讽刺林长庚,后者听得自然是暗恨不止,尤其谢玄当年是太子府的谋士,曾费尽心思针对当时的秦王府,甚至屡次派人刺杀宋泽雨本人,以及秦王府的中坚,虽说自天子登基,他归顺后,一向忠心耿耿,但他与原秦王府的臣子之间,有着一层天然的隔阂,包括林长庚在内的秦王府旧臣,本就跟他有旧怨,同时也看不起这侍奉二主之人,如今被其当面暗讽,如何忍得?
林长庚直起身来,死死盯着谢玄,声音又不禁拔高了。
“谢玄,你少在这指桑骂槐,你说马得禄是奸佞小人,那你呢?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是打过逆贼,还是平过西域?”
谢玄神色平静。
“当年主帅今不闻,倒让匹夫逞英雄。”
林长庚闻言,脸唰的一下涨得通红。
“狗贼,你怎敢如此辱我?”
谢玄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可就在这时,高文敏在一旁道:“谢大人,话可不是这么说吧,二十年了,马得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大家同在朝为官,怎么也当有三分情谊,你却要趁着他无法为自己辩驳的时候,在这含元殿上如此侮辱于他,你究竟是何居心?”
谢玄一转头,反诘道:“谢某也在朝中任职二十年了,用高大人的话来说,没有功劳,也当有苦劳才是,你一个晚辈来责问谢某,那你又是何居心呢?”
高文敏脸色一僵,林长庚突然上前一步,逼问谢玄道:“不管马得禄做了什么,我就问你谢玄一句话,他宋琅,凭什么逼死一个功勋老臣?”
高文敏这时也反应过来,紧跟着道:“谢大人,孟子曾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陈王他不敬老臣,更不惜让天子替他背负骂名,这分明就是德行有亏,应当严惩才是!”
话音刚落,宋泽雨突然大吼道:“都给朕住嘴!”
下一刻,就见宋泽雨在大总管白朝恩的搀扶下,竟一步步走下了台阶,来到了殿中,一旁太子宋承乾见状,本想过来搀扶,却被天子一下甩开了,吓得宋承乾还当自己做错了什么,站在那是跟上去也不是,不跟上去也不是。
“朕的儿子,几时轮到你们来指摘?”宋泽雨走到近前,一边拍着自己的胸脯,一边严厉地质问道,“你们,摸着你们的良心,告诉朕,你们刚刚,口口声声说琅儿德行有亏,那你们呢?你们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敢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吗?”
“如今冀州水灾,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若是情况继续恶化,这便是数十万流民大军,你们可明白?当年陈国是如何亡的,难道尔等全忘了?光儿他知道国库空虚,所以主动请命,拿自己的银子去赈灾,而琅儿亦是为我嘉国,甘愿领下这人人避之不及的差事,你们真以为,他仅仅只是想在朕面前做些政绩?他是为了尔等的身家性命在努力!如今国库空虚,边关战事频起,若无钱粮支援,边军一旦溃败,届时那北方的蛮子南下,多少百姓会遭殃,你们可知道?到时候兵临城下了,谁去退敌,是你,还是你,或者让朕披甲上阵?”
高文敏等人被问得是哑口无言,再者,也不是谁都有宋欢那胆子,或者说跟宋欢一样憨傻,敢当面反驳天子的。
发泄了一番后,见众人低头不言,宋泽雨的脸色总算也缓和了一些。
他虽是古今无二的,会亲自上阵杀敌,乃至于可称“悍勇”的天子,但与在战场上的卓越表现相反,他是个很念旧,心地也很仁慈的天子,如今把积蓄的怨气发泄了,心肠便又软了下来,语气也变柔和了许多。
“朕知道,当年朝廷穷,有些人为了一口吃的,拿了点银子养家糊口,朕可以理解,朕也不忍心见你们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是,法无尊亲,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这个道理放在朕身上,也是一样。你们都说琅儿行事过激,说他目无尊长,不敬老人,可朕却听闻,他去到某些人的府上,被人家指着鼻子骂,被人啐痰于面,也依旧只是,苦苦哀求某些人把欠的钱补上。朕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朕当初,将金吾卫派给他,就给了他抄家的权力,但他却没有这么做,脸面,他给你们了,可你们呢?如今竟要挟朕,要朕严惩自己的儿子,严惩一个,忠君爱国,宁可自己吃亏受苦,也要让你们面子上过得去的年轻人,你们,就真的没一丁点的良心吗?”
话音刚落,独孤无忌便拱手道:“陛下息怒。”
百官之首,太子党的真正领袖都开口软站队天子了,其他人顿时明白事不可为,赶紧跟着拜倒。
“陛下息怒。”
宋泽雨看着眼前众人,看着他们终于肯底下高傲的头颅,却又如何不明白,这帮人全都是嘴服心不服,在长叹一声后,在白朝恩的搀扶下,朝含元殿外走去。
“朕也不忍心,逼着有些人变卖家产,户部的亏空,朕会掏私库补上,剩下的,五年内还清即可,但如今边关缺粮,却是刻不容缓,长庚就去扬州,替朕征粮吧,还有文敏,替朕,去你父坟前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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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庚从兵部尚书直接成了扬州刺史,可谓元气大伤,而高文敏虽未被降职,却被罚去他父亲,申国公高俭的墓前守孝半年,这无疑是极大地震慑了其余想要报复宋琅的人,不过也因此,宋琅更为他们所恶。
不敢恨天子,当然只能恨他了。
苏玄真有宋玄彬的帮助,职位不降反升,丝毫未被宋琅所波及,被天子提为中书省秘书丞,已算进入了权力中枢。
这一次,他不光是得到了天子的肯定,晋王的支持,而且本身又是张清正的关门弟子,未来前途可谓一片光明,长安豪门已经陆续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尤其在知道他尚未娶亲后,上门说媒的都踏破了门槛,连带着苏妙真也进入了长安权贵们的视线,不少二世祖们都被勒令前去讨好小姑娘。
说不得,这苏玄真将来就是我嘉国的宰相,又如何能不提前打下基础呢?
另外,钟子期调任梁州别驾,暂摄刺史,倒未惊起太多波澜,一个四十多岁的别驾,哪里比得上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中书省秘书丞呢,何况他还和那位陈王殿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回京之路,注定是困难重重。
至于位于漩涡中心的宋琅,则更没多少人看好,这次这位陈王殿下得罪了这么多朝廷权贵,同时天子虽在含元殿上表明了态度,但也并未免除他的惩罚,在大部分人看来,天子也只是为了自己的颜面,而非真正要保全他,如今其实算是放弃了他,作为对朝臣的妥协。
如此一来,倒有不少人可怜宋琅。
被推上高台,兢兢业业地办差,却落得如此下场,终究成了天子与群臣博弈的牺牲品,沉寂二十年,刚发出一点声音,便又被人堵上了嘴,真是既可悲,又可怜。
当然,其中真实的博弈与得失,终究只会有极少数人,乃至于得很久之后,才能被人回过味儿来。